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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她本想勸慰劉世軍,沒想到劉世軍眼神突然黯淡了下來。他搖搖頭,歎了口氣。見他這樣,楊小翼從此後不再提類似的話題了。

  他們相處得小心翼翼。他們自作聰明,對外一律以兄妹相稱。

  大約在那個時期,楊小翼和劉世軍的約會日益頻繁,她和劉世軍在一起時有了一種夫妻之感。這種感覺讓她覺得自己不是在偷情,她也因此忘記了羞恥之心,也不怕院子裡人的曖昧目光,變得落落大方。他們的性事比以往頻繁了許多。

  做完愛,他們會談一些少年時在永城的舊事。楊小翼非常吃驚,自己竟然記得那麼多的往事。楊小翼喜歡劉世軍的撫摸。在夜裡,他們躺在溫暖的被窩裡,他總是小心地撫摸她的身體。劉世軍比看上去要結實,倒不是有多少肌肉,但身體很硬,有一種鋼鐵般的感覺。他的手掌粗大,手指有點糙,手指在她身體上劃過時,她有一點點痛感。她喜歡上了這種粗笨的刺痛感,她閉上眼睛,讓他在她的全身摩挲。她能感受到他粗糙手掌的情感,從他這種小心翼翼的動作裡感受到自己的價值——他視她如寶物。

  在他的撫摸中,她的心變得非常寧靜,她覺得自己像一個孩子,依偎在父親的懷抱中。這時候,她會失去性欲。她喜歡做一個無欲的人,做一個孩子,做一個被溫暖籠罩的人。她想讓這種感覺永遠延續下去。

  有時候,她覺得這樣似乎對不起劉世軍,所以,她會突然變得熱情似火,緊緊抱住劉世軍,或者假裝呻吟。這種時候,劉世軍會欣喜若狂,好像他的付出終於有了回報。她會在這個過程中慢慢投入,然後讓自己消失。她撫摸著他的頭髮,內心懷著對他的無比的憐憫和愛。

  多年後,楊小翼回憶這段情感,感覺他們倆當時真是有點匪夷所思。這是在部隊啊,在部隊這種關係是危險的,奇怪的是居然也沒有人找他們談話。也許當時大家都已疲憊,懶得管這種事,也許恰恰是因為他們的大方讓人無話可說。

  第二十二章

  楊小翼到北京後的第二年春天,突然接到所在部隊的通知,讓她回北大完成未竟的學業。那一年她已經三十三歲了。

  她和班上的同學來往不是太多。一個原因是她的年齡比他們要大得多,交往起來或多或少有障礙,另一個原因是因為她不經常住在學校宿舍。她所在的軍工企業並沒收回她的宿舍,她還是願意回自己的宿舍住。當然,週末的時候,她會去劉世軍那兒。

  就是在這個時期,她對自己所學的專業有了興趣。那時候,北大的新圖書館是由原燕京大學搬過來的。館舍不是很大,但藏書豐富。坐在圖書館裡,她感到日子變得綿長。

  班上有位同學引起了楊小翼的注意。她叫盧秀真,是北京人,她顯得十分清高。楊小翼發現,除了應付必須參加的政治活動外,盧秀真同她一樣,基本上獨來獨往。

  盧秀真也經常出現在圖書館。

  有一天,楊小翼正在看一本關於第三帝國崛起的書。這本書讓她想起一九六六年以來所經歷的一切。她合上書本,浮想聯翩。

  盧秀真就在這時候來到楊小翼身邊的。她問楊小翼看什麼書。楊小翼讓她看封面。她的眼睛掠過一絲光亮。。

  她翻了一下書,然後很坦率地談起一個觀點:文化大革命據她看來是兩代人之間的衝突,是一種弑父的衝動。楊小翼聽了她的觀點,吃了一驚,她竟然敢說如此大膽的話。

  楊小翼為她擔心,並為她保守秘密。

  盧秀真的奇談怪論不知不覺地吸引了楊小翼。

  一個星期天,盧秀真請楊小翼去她家玩。盧秀真早已告訴了楊小翼,她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老實巴交。」盧秀真這麼描述她的父母。盧秀真說,我一點兒不像他們,我這麼壞。我有時候都懷疑我不是他們生的,而是撿來的。

  楊小翼見到了盧秀真的父母,他們比想像的要老。盧秀真還只有二十二歲,但她的父母看上去倒像是有六十歲了,滿臉皺紋。盧秀真的父母對楊小翼非常熱情,楊小翼很快融入他們的氛圍中。

  盧秀真說,她的父親曾經參加過朝鮮戰爭,只是普通士兵,不但沒立功,還差點兒被俘。「幸好沒當俘虜,否則他這輩子沒好果子吃。」

  盧秀真初中畢業就上山下鄉插隊落戶去了,在農村待了三年。楊小翼問,你是怎麼上大學的?盧秀真臉上露出兇狠勁兒,說,我可不像我老爹那樣老實可欺,我想要的,總會得到。

  那天晚上,楊小翼睡在盧秀真的房間裡。盧秀真給楊小翼看一本油印刊物。刊物的名稱叫《 未來》。她說,你看看,這是我們辦的刊物,自己油印的,裡面是我和朋友們寫的文章和詩歌。楊小翼並沒有吃驚,她早已感覺到盧秀真有與眾不同之處。

  楊小翼看出盧秀真關於「兩代人衝突」的觀點的來處。在這本油印小冊子的首頁有一首詩,題目叫《 兩代人 》,作者是北原。

  我想殺了你,讓你在歷史上消失,

  你高高在上,行動從容,總是用輕蔑的眼神看我。

  機會終於來了,我把你理成陰陽頭,

  你雙眼茫然,如一個迷路的孩子,

  隱秘的快感遍佈我的全身。

  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強大,頂天立地,

  自大如喜馬拉雅山峰。

  看你是如此的小,如此的醜陋,

  你的思想如清朝的辮子。揪住你,

  我的語言如箭,如海市蜃樓,如高潮,

  睜眼一看,發現一切只是模仿。

  早已明白我和你密不可分,

  你是我思想和行為的因,

  你是我無意識中的主宰,我命定的限度。

  甚至我的詩,全來自於你,

  一點血腥,一點政治,一點哀傷,

  就是我的美學,我詩歌的準則。

  那天晚上,楊小翼一口氣把這本小冊子看完,她被刊物所透露出來的大膽、反叛和曖昧不明的表達震驚了。當楊小翼抬頭看盧秀真時,盧秀真臉上掛著和人分享秘密的快樂表情。她從鎖著的抽屜裡拿出一個簡陋的日記本,從裡面抽出一張黑白照片,遞給楊小翼。她說,就是這個人寫的,這個叫北原的詩人是她的男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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