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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娘趕集去了。」柳保拉了拉棉襖的下擺,啞著聲音說,「過會兒有人要來,你別提你娘,知道嗎?」

  說著,柳保忽然張大了嘴巴,打了個長長的呵欠,眼淚鼻涕止不住地往下流,手上的力氣仿佛全部被抽走,手臂軟綿綿地垂在身側。

  柳碧瑤知道,爹的煙癮又犯了。

  柳保扶著床坐下,抹著涕淚。他搖搖擺擺地站穩身子,扶著牆往內房走去,牙關咬得緊緊的,逼出句話,「自己穿好。別,別弄髒了衣服!」

  柳碧瑤在床上坐了半天,爹沒來,姐姐秀丫也沒來,她蹬了蹬腿,攀著床沿挪到地上,然後出了房。

  早晨的陽光很和善,一株常青藤攀援著枝葉落盡的梧桐樹,垂絛絲絲卷著尖兒。藤蔓下麵是一口老井,井沿輕結薄冰,秀丫漫不經心地吊著竹籤筒打水。她像是在消磨時間,一點兒一點兒地往木桶裡灌水,半天才蓄了小半桶清冽的井水。

  「姐!」

  柳碧瑤蹦跳著來到姐姐面前,她穿著新裁的棉衣,輕盈得像只紅色蝴蝶,撲閃在灰瓦黑牆的農家院落裡。秀丫抬頭看了妹妹一眼,柳碧瑤身上漂亮的棉襖顯然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神情莫測地又看了幾眼,沒應聲。接著像是賭氣似的,她猛地松了手裡的井繩,竹籤筒砰的一聲撞到水面,汩汩地盛了滿滿一筒。這一筒水灌滿了木桶,秀丫扔了竹籤筒,提著晃悠著水花的木桶進了廚房。

  竹籤筒滾到了院落的一角,驚起兩隻覓食的雀鳥,撲棱撲棱地扇著翅膀躲到土牆外。柳碧瑤來到井邊,低下頭瞅著井口呈現的一方淡藍蒼穹,一朵白雲駕著清風輕柔地飄過。

  柳碧瑤卷了卷袖子,不讓它碰到水。

  院外有人在敲門,力道適中,不驚不急。柳保精神奕奕地從屋裡出來,一臉喜悅。他看到女兒站在井邊,又拉下臉斥了聲,「別弄髒了衣服,快去裡屋!」柳碧瑤退了幾步,閃到了梧桐樹後,眨巴著眼睛瞅著爹。柳保一揚手,瞪著眼睛做了個要打她巴掌的手勢,柳碧瑤從樹後跑出來,跑進了裡屋。

  屋裡床上的被褥還留有餘溫,柳碧瑤又攀上床沿,坐在那裡晃著兩條腿。院子裡一下熱鬧起來,有高亮的男音殷勤地附和著說話,柳碧瑤聽得出,這是隔壁家阿良叔的聲音。阿良經常來她家,尤其是當娘不在的時候,向爹討兩口大煙抽,抽完了就晃蕩著空落的右邊袖子回家。他只有一隻手。

  唯唯諾諾地陪著說話的是爹。柳碧瑤從來沒有聽過爹這麼小心地說話,她已經習慣了柳保的燒火棍和巴掌,以及連珠炮似的叫駡。這讓柳碧瑤意識到有個神秘的陌生人要來,慌亂中她想鑽進被子裡,又怕挨駡,於是捏著被角一動不動地端坐著。

  門外的聲音逐漸清晰起來,「太太,您請。小女就在裡面。」

  一抹娉婷嫋娜的白色身影現出,柳碧瑤捏著被角的手就鬆開了。來者是個年輕女子,過膝的白貂大衣,勾勒出她散發著淡淡幽香的身體所擁有的優美曲線。精緻的面容用胭脂細細地塗過,一撮金鈿束著的額發更能襯出臉龐細嫩如粉瓷。她的出現,如一股沾了仙氣的亮色驟然注入灰濛濛的屋舍。

  女子進了屋,牡丹刺繡的絲緞旗袍下有著細緻的光澤,露出月白色的軟皮鞋面。她後面跟著一個傭人娘姨。

  柳保和阿良也進了屋,躬著身子,笑得一臉諂媚。

  柳碧瑤能覺察到,女子看自己的眼神很專注。柳碧瑤不回避她的注視,直直地望著女子烏黑的眼珠。女子有一雙好看的眼睛,幾分高傲,幾分溫情,還有一絲隱隱的憂鬱。初見,她就似乎在找尋著某種良善的,卻是刻意的溝通。

  屋子裡靜靜的,倒是女子旁邊的娘姨發了話,「是這個孩子?」

  柳保上前幾步,頻頻應話,「是的,是的。」

  「多大了?」

  「剛滿六歲。」

  「孩子的母親呢?」

  柳保把頭埋得很低,像是在掩飾自己的表情,答的話圓滑而中氣不足,「孩子的母親身子不好,回鄉下娘家了,沒人照顧這丫頭,這才托人替丫頭找個好人家。」

  柳碧瑤突然從床上跳下來,沖著他爹喊道:「娘沒有身子不好!」

  尖亮的童音震住了屋裡所有的人,柳保不顧體面,氣急敗壞地隨手操了根木棍。柳碧瑤靈敏地彎身躲過,習慣性地迅速抱著頭蹲在牆角,棉襖的後領口露出一小截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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