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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說完這番話之後,他便像條鑽進淤泥的泥鰍那樣消失得無影無蹤。這之後,她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了。她既沒有來得及問賓二去了哪兒,也沒有打聽她的堂哥到底在珠江做什麼。和她的媽媽一樣,朵兒對這位是她堂兄的親戚深信不疑。只要有一份工作,叫她幹什麼並沒多大關係,要知道,在索馬,她可是幹過最苦最累的活兒的。要是在這包吃包住,洗一個頭(包括按摩)還能得到二塊人民幣的工資,那麼找個地方落腳也是不錯的。倒是賓二哥哥說的員警的話引起她的不安。她沒有任何可以證明她身份的證件,而離她真正具備領身份證的資格,也就是她十八歲生日還有好幾個月呢。好在華髮髮屋的老闆--那個跛著一隻腳,叫李洞賓的男人是個和藹可親的人,他拍著胸脯向朵兒保證她安全時的那股熱情勁兒,令朵兒相信,留在一個都是女孩子的地方工作,無疑對她這種初來乍到的人,是一種再好不過的選擇了。

  現在剛進來的這幾個男人,把自已舒舒泰泰地放在椅子上,剛吃飽中午飯,此刻酒精湧到臉上,一個個喝得滿臉通紅。阿青"哢嚓"一下,把震耳欲聾的搖滾舞曲改成了歌曲"何日君再來"。阿芬倆表姐還有阿靜在門外面坐著。五個姑娘--加上剛來的朵兒,熟練地拿起漿洗得發硬的白毛巾,往客人的脖子上一圍,一字溜兒筆挺挺地站在客人的身後。接著,響起了一片問客人洗什麼發水的聲音。用不著多久,全國就摒棄了那種讓人硬摁著腦袋半個小時在水槽裡的傳統洗頭方式,開始用從南方沿海流行起來的這種能夠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還可以打盹兒的乾洗方式了。

  這活兒不難學,只是將適量的洗頭水倒在客人的頭上,加上少量的水,然後用十隻手指頭在客人的頭上均勻地抓就行了。剛開始,朵兒夠手忙腳亂的,動作笨拙。水不是倒得太多,順著發梢一直流進客人的脖子裡,就是泡沫像雪花一樣從客人頭上掉下來,落到人家的衣領子或者眼睫毛上,不過從現在的情況看起來,她好多了。然而作為一個生手,她還是太拘謹,太靦腆了些。

  "姑娘們,給老闆洗好一點,我們的朋友給小費總是很痛快的!"

  阿青號召姑娘們的口氣就像在指揮一個小分隊的將軍。站在這支洗頭隊伍的第一個。她的客人臉色紅潤,右手的無名指上氣派地戴著一顆碩大的綠寶石戒指,一個鼓囊囊的公事包放在前面自已的肚皮上,就像裡面裝滿了人民幣似的。她的客人是五個男人當中最闊氣的。當然嘍,最肥的羊總得留給自己。男人們發紅的眼睛裡帶著欣賞和渴望,儼然她就是那個戴著王冠站在情欲頂端的王后,他們便跟她開起鮑魚的玩笑來。

  "喂,阿青,這小姑娘是剛來的新貨嗎?我以前沒有見過她。"朵兒的客人突然說道,是個精瘦的南方男人。一直沒有出聲的朵兒這時卻突然尖叫了起來:

  "我不是什麼新貨,不是!"

  她的話引來了一陣哄堂大笑。

  "她的眼睛很迷人!真的,像兩顆放在陽光底下的玻璃珠子。不過,天啊,她為什麼非要戴著那麼一個難看的髮夾,還穿那樣的衣服!"另一個男人說道。於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轉過去,去看華髮髮屋這個新近才來的姑娘。朵兒仍然穿著剛到珠江時的那套衣服:的確涼的碎花短袖襯衫,(這兒的春天也是這麼熱!)還是小方領的,民警藍顏色的褲子,腳底下一雙解放牌白膠鞋。就是這套衣服也只有平時節日或者出門時,清蓮才捨得讓她拿出來穿。

  誰都看出來了:她有些緊張,因為朵兒在竭力掩飾這種被人注視的窘迫時又闖禍了:在她替客人捋去頭上多餘的泡沫時把一大團泡沫弄到了客人的身上,這次是眼睫毛。不等那個傢伙大叫起來,她就已經滿臉通紅,手忙腳亂地忙著彌補自已的過失了。

  "洪仔,要不要換一個小姐?"阿青說。

  "噢,先生,別這樣,阿青,我能洗好!一會兒就好。"朵兒更手忙腳亂了。洗一個頭可以掙到二塊五毛錢的工資啊。

  每個客人頭上白色的洗髮泡沫堆得老高,單個的泡沫飛到空氣中,又落到地上和灰塵裹在一起。五個姑娘分別站在客人的身後,像五根打進泥裡的木樁,這工作單調得令人發困。從客人前面的巨副長方形大鏡子裡看去,髮屋裡簡陋得除了幾張供客人坐的單人沙發外,就是這面寬大得出奇的鏡子了--鏡子寬一米左右,長五米,固定在漆成天藍色梳粧檯的上方,將華髮髮屋一分為二。牆和玻璃門面上貼著張學友和劉德華畫像。一張木制老式沙發,黃色的油漆斑斑駁駁,像一隻衰老的老斑點狗,歪歪扭扭地趴在靠角落的地方,挨著牆邊的地上擺著一隻骯髒的紅色垃圾桶,是用來裝從客人頭上捊下來的泡沫用的,邊緣和附近的地面濺得到處都是。

  春天總是容易使人陶醉,洗髮水的香精味,姑娘們濃得刺鼻的脂粉味道,從胸腔內呼出的二氧化碳,以及微熏的三月,帶著附近海洋粘膩膩的潮濕,從門縫裡鑽進來,混合成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暖洋洋的氣息,室內溫度恰好,即不冷也不熱,在酒酣飯飽之後,鄧麗君甜得發膩的歌聲叫人的神經昏昏欲睡,心旌搖盪。而這是個讓人心旌搖盪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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