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滄浪之水 | 上頁 下頁
五二


  我一旦問自己,一輩子就這樣下去嗎?我就心裡發痛,不敢再往深裡想。閑著的時候那種無聊的感覺追逐著我,緊緊地追逐著我,使我不敢面對自己。有時實在無處逃避,就到大街上去走一走,故意走得很遠,很累,然後回來。

  我想著古代的那些大人先生們肯定也有過這樣的感覺,所以他們要寫作,要雲遊天下,為無根的人生找到一條根,一種活著的依據。

  這天我到監察室去玩,看到小莫桌邊的牆上掛著一排資料夾,我把標有「人事」的一本取下來,隨手翻了翻。這是今年以來的任免檔,好些人我都不認識。翻到最後一頁,突然眼前一閃,捕捉到了幾個非常熟悉的字。

  我看那一行黑體標題,是「關於丁小槐等同志的任免通知」。原來丁小槐當廳辦公室副主任了,一時我臉上發燒,心跳得厲害。

  我把資料夾掛回去,口裡說:「想不到丁小槐他倒是上去了。」一邊做出很隨意的神態,笑了一回。小莫說:「下來都幾天了,你不知道?」

  我說:「中醫學會沒人送檔去,還不夠那幾張紙的份量。尹玉娥她是人事通,這幾天又病了。」小莫說:「丁主任他現在,現在人家都叫他丁主任了,他現在比以前就神氣了很多。」

  我說:「至少別人就不用提著名字叫了吧,幾十歲了還被別人提著名字叫,有什麼意思?」小莫說:「你也努一把力才好,大男人的,我們女人有個辦公室坐一坐也就很幸福了。你畢竟不一樣,男人的心要大一些。其實你條件哪點不好,好也要去表現表現,哪怕鑽那麼一鑽。」

  我笑著說:「人長得太高了,標杆又太低了,身子躬得太低也很不是滋味的。」小莫沒做聲,好一會說:「機會等肯定是等不來的。」

  我回到辦公室,在把鑰匙塞進鎖眼的時候,那種金屬摩擦的微響像一種神秘的提示,我心中忽地炸雷式地一響:「機會等肯定是等不來的。」

  我奇怪剛才為什麼沒有對這句話引起特別的注意?我坐在那裡想把自己弄個明白,丁小槐得到的東西,是不是我所需要的?說是吧,我似乎也沒有一種強烈的渴望,說不是呢,我今天為什麼又受到這樣的震撼?平時張三李四提上去了,我沒有去細想,想著他們是不錯的人吧,可丁小槐我就太瞭解了,那年拿煙盒的造型就能夠說明一切。可現在怎麼回事,人家上去了,是副處級了。

  我再怎麼想保持內心的平靜,也不能沒有灰頭土臉的感覺。

  晚上我到晏老師家去下棋,心神不定,就輸了一盤。

  我歎一口氣,他說:「今天你心裡有點不那麼舒坦?」

  我說:「輸了心裡還舒坦,那還是人嗎?」

  我說著笑一笑:「再來一盤?」擺棋的時候我不由自主地又歎了一口氣,他說:「怎麼了,小池今天你?」說著手停下來。

  我的手也停了,說:「怎麼能痛快起來,這個世態炎涼的社會。」

  他說:「小池這就是你自己的問題了,到今天還來歎這個,早就應該把它作為一個事實接受下來了。世界它炎涼幾千幾萬年了,就像人有手有腳一樣,你歎口氣它就為你變了不成?一加一等於二!」

  我說:「說起來吧,也不應該歎氣,別人發達了是別人的本事,我歎氣幹什麼?看起來我還沒修煉到家。」

  他說:「想參禪又不能入定。人是什麼東西,人?你要想著人是什麼好東西,你一輩子苦惱就沒個完。對人對世界你不抱希望了,那倒有點希望了。與人奮鬥,其樂無窮,這話是怎麼來的?我年輕的時候比你還清高,清高的結果是清而不高,白白給別人做了墊腳的石頭,到頭來一事無成一錢不值一無所有一敗塗地。」聽著他的話我身子抽縮了一下,為了掩飾我又故意把肩聳了幾聳。

  我說:「晏老師把話都說透了。」

  他說:「我做人一輩子,這是一點失敗的心得,如果失敗的心得也可以稱作心得的話。」又說:「小池我看著你,有時候不忍心看下去,苦日子還在後頭呢。等幾年比你小一截的人都當了你的領導了,那你的苦日子就真的來了。」

  我說:「我也不是看不清局面,有時候也想順勢入局,如魚得水,可心裡就是順不了那個勢,性格就是入不了那個局,入局的痛苦還要大過得到的幸福,我想著我何必為了小幸福帶來大痛苦呢?」

  他說:「大小之辯析因人而異,輕重之權衡各各不同,真能心平氣和倒也好,可人總是一個人啊!」

  我說:「歷史上有些大人物他真的是逆流而動,他們真的是人物啊。」

  他說:「那你想想他們是怎麼活過來的?憑你這份氣性你做得到?」你想著自己順那個勢並不是向哪個人低頭,這樣你的苦惱就不是苦惱了。不然你趕快離開衛生廳,去做一個業務工作,把業務抓在手裡,一輩子也不至於這麼不官不商地懸在空中。」

  我說:「晏老師到底是過來人,知道那種懸著的感覺。說真的有沒有那點好處並不是那麼大的事,別人見了你是不是連連點頭擠一副笑臉也不是那麼大的事,就是那種懸著不著地的感覺真不是滋味,你不知道該做點什麼才好,你跟世界沒有關係,你不能為自己找到一種活著的證明。怎麼才能跟世界產生真正的聯繫?還是要往那條路上走。說真的要是考科舉就好了,大家下場子考那麼一考,我也不標榜自己有什麼清高。」

  他說:「小池你應該把自己的思路理清楚,你到底要什麼?騎在牆上兩邊張望,那不是個事。」

  我說:「晏老師您這麼一說,把我說明白了,又把我說糊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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