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滄浪之水 | 上頁 下頁 |
五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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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頭不語,想著自己的確是需要一個表演的舞臺,讀書人就是需要這麼一個舞臺。沒有舞臺,就惶惶不可終日。晏老師給我倒茶說:「這茶慢慢就品出味道來了。」 我說:「我沒品出什麼味道。」,他說:「那你的感覺太粗糙了。君山毛尖呢,看茶葉都是立著的,湖南一個朋友帶給我的。」 我舉起杯子瞧了瞧,果然是立著的。 我說:「好茶葉它都有個氣性,它立起來。」 他說:「那些人的氣性景仰景仰是可以的,學是學不得的。 我景仰了一輩子,學了一輩子,怎麼樣?」 他說著捏一捏自己的手腕,又撫一撫胳膊,似乎是憐惜自己,又似乎為自己感到遺憾。好一會他說:「再殺一盤?」 那天從晏老師家出來,走到門口我說了一個笑話,他順著我也說了一個笑話,似乎我們沒談什麼嚴肅的問題。 我想用達觀的神態來掩飾內心的震動。 我驚異地感到了自己的信念並不是那麼強韌,那些不言而喻的由父親融貫到自己血液中的東西,原來也不是不可以討論的。那麼父親一輩子是不是值得?我不敢往下想。既然選擇了,就不能把為什麼永遠地追問下去。信念就是信念,這是一種情感的選擇。情感的選擇不能以理性去作無窮的反思,無窮的追問,沒有什麼崇高和神聖禁得起無窮的追問,把一切追問到底,必然是摧毀一切。 我對自己內心的懷疑精神感到了恐懼。腳下的土地在顫抖,人將懸浮到空中去。 我不敢往下想,再往下想我就把自己全否定了,那怎麼行?可是我又不能不想,我是個知識份子,我有想的能力,也有想的權利。 我有理性,我不能不想,這使我害怕自己。 我感到了一種潮濕,這種濕氣漸漸地浸潤到我的深心。 丁小槐搬到那邊兩室一廳的房子裡去了。這天中午我正上樓,見丁小槐扛了電視機下來,我說:「總算脫離苦海了。」 他說:「也算是吧,馬馬虎虎,湊湊合合。」他不想刺激我,卻掩飾不住得意之色。 我也擠出一個笑臉說:「不錯不錯。」就走過去了。又看見小孔和小魏在幫著搬冰箱,一步步往下很吃力的樣子,我想搭一手幫他們下樓,手剛伸出去又縮 了回來。到家裡岳母說:「丁主任在搬家,有幾個人在幫忙。」 我裝作不懂,端起飯來吃,心裡想:「男人吧,能屈能伸,我屈一下又怎麼樣?池大為你要是條好漢,你打脫了牙和著血往肚子裡吞,現在這就把碗一放,幫著搬東西去!要脫胎換骨,就從現在做起!」 我把碗放下來,蠕動著嘴唇對自己說:「你算老幾,你以為你是誰?我扭不過你?我扭一扭你又怎麼樣?我偏扭你!」走到樓梯口,聽見小孔在叫「丁主任」,那甜膩膩的聲音使我心中一麻。 我身子本能地一閃,躲到廁所裡去。 我邊解手,邊從窗口往下看,小孔和小魏抬著桌子往那邊去。這些人吧,畢業沒幾年,倒比我還懂事,將來都是有出息的。 我右手舉起來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想像著手中操了一把匕首,用力往腰部一頂,心裡說:「狗東西,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我今天扭你不彎?」 我罵一聲,手頂一下,身子也抖一下,可雙腳卻怎麼也邁不開步,像被什麼吸在地上了。這時有人進來解手,看了我的神態,奇怪地望著我。 我把手放下來,不容自己多想,就往樓上走。在轉彎處我看見宋娜抱著孩子站在家門口,像有什麼力量把我往後一拉,我停住了。 我站在那裡有幾秒鐘,心裡對自己說:「池大為你要是條好漢,不是好漢哪怕只是個人,你就不能過去搬哪怕一張椅子。」宋娜看見了我,過來跟我打招呼,我說:「下面都客滿了,到你們五樓來旅行一趟。」就鑽到廁所裡去了。 晚上下了棋回到家裡,董柳已經睡了。 我把燈拉亮,董柳忽然像彈簧一樣跳起來,把燈拉滅。 我再拉亮,她再拉滅,反復幾次。 我以為她怨我回來晚了,也不解釋,摸索著把拉線從床頭解下來,把燈拉亮。董柳睡在那裡伸手撈了個空,跳下床把拉線從我手中搶過去,把燈滅了。 我說:「憑白無故又生我的氣?」 她說:「生你的氣也沒有用,就像傻瓜你就不能恨他怎麼不聰明。」兩人你一拉我一拉,燈一明一暗,拉線斷了,燈還亮著。 我說:「董柳你有什麼話好好說,怎麼像吃錯了藥一樣?」她生硬地說:「我吃錯了藥,還怎麼好好說話?」 我實在也沒什麼事惹得她這麼不高興,心裡火得要命說:「有什麼事你說出來,別撐著這張臉像蒙了蛇皮一樣。」她睡著一動不動說:「我生了兒子你還想我是楊玉瑩?蒙了蛇皮?還有蒙老虎皮的那一天。」 我說:「董柳你變了,以前你不是這樣。」 她說:「你的意思是說人沒有變的權利?變是我的自由。」又說:「我生了兒子喂了奶還不准我變,憲法上哪條作了這樣的規定?我知道你怎麼看我,從來就沒誇過我半句,別人都長得好,只差沒說你外婆你媽媽長得好了。自己一身的疤,人格都有疤。 我的好你看不到,天天看著不順眼,只看別人的臉漂不漂亮,還有腿漂不漂亮,屁股漂不漂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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