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滄浪之水 | 上頁 下頁 |
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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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了我一波就夠了,我抱著他我懷裡是滿的,心裡是滿的。再說丟了我你以為還有誰會來聞一聞你?」又說:「現在的蚊子可不像以前的蚊子,跟現在的人一樣,好像都是大學本科畢業,好聰明的呢,紗門紗窗也擋不住,一溜就進去了。」這樣她規定岳母一天只能開五次房門。有天晚上她躺在床上看《大眾衛生報》,忽然尖叫一聲,說:「快,快!」 我吃一驚。她說:「這裡說有個小孩被老鼠咬掉半邊耳朵,去看看一波不會有問題吧。」馬上就下樓去看了,回來說:「我的心還在跳。」 我說:「你在這方面的想像力倒挺豐富,大事有這麼豐富就好了。」她一把揪著我的耳朵說:「兒子不是大事還有什麼大事?你那些大事都是對著天想,想一萬年還抵不上一包力多精,更別說一間廚房了。」又有好幾次半夜推醒我說:「我一波在哭呢。」樓上樓下有好幾個嬰兒,半夜有人哭她必定醒來,尖了耳朵辨別是不是兒子的聲音,又要我陪她下樓去看,她自己不敢去。最後連岳母都不高興了說:「我帶不好,你自己帶去。」她帶了幾晚,還是讓岳母帶去了。 通過董柳我悟出一個道理,一個人在他特別關注的事情上,由於情感還有利益的遮蔽,總會有盲點,使他不能客觀地去認識事情。人就是偏見,有了偏見就不可能有客觀性,也不可能有自覺的公正。 我用這種觀點去看周圍的人,發現同樣是有效的一種觀察方式。就說丁小槐吧,他走在馬廳長身邊時總是側著身子,他自己肯定沒意識到這種姿態有多麼難看,而馬廳長呢,也不會意識到身邊人的這種姿態有什麼不正常。想到馬廳長我又想起了一連串的事。馬廳長他是何等精明的人,又何等自信,可為什麼也經常會犯糊塗呢?他一下樓,幾個人搶著幫他開車門,他似乎渾然無覺。他自信到了偏執,別人的任何意見都聽不進去,好幾個有自己看法的副廳長都被他弄走了,這樣在身邊留下一群唯唯諾諾的人,這群人又隨時可以露出狗的嘴臉,叫他咬誰就咬誰,叫咬幾口咬幾口。 他經常說,讓人家說話,天不會塌下來,到今天仍這樣說,可誰說了他不喜歡聽的話又能平安無事?我就是其中一個,只怪自己太相信大人物了。還有,他稱自己是農民的兒子,農民的本性使他最痛恨奴顏媚骨,但為什麼在奴顏媚骨的包圍之中無動於衷?還有施廳長,他在位的時候定下的退休原則是六十歲一刀切,這把刀切了許多人,就是不切自己,六十三了還堅守在崗位上,省裡宣佈了他退休,他還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世人都有一些生活原則,可都又本能地把自己當作這些原則的例外,原則的手電筒都是用來照別人的。自我是人性的盲點,人太愛自己,本能地從自我的立場去體驗一切,評判一切,本能地排斥那些對自己不利的東西。人們對事情的態度總是由自己的情感和利益決定的,沒有什麼客觀性可言。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和恨,也沒有無緣無故的贊成和反對,可那些緣故的依據又是什麼?不論事情轉了多少個彎,說到底那些緣故只能是自己。偏見無法依據邏輯來矯正,它本身就是一個邏輯起點,這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我能要求董柳客觀地看一波嗎?人有腦袋,可他的腦袋是由屁股決定的,屁股坐在哪裡就說哪裡的話,而且堅定不移堅如磐石。道理是假的,利益是真的。道理隨著利益轉,因此各有各的說法。小人物如此,大人物更是如此,不同的只是小人物沒有力量左右事情的方向。這麼想開去我對理性和公正失去了信心,甚至感到了恐怖。 在中醫學會呆了兩年,開始感覺還不錯,自由,也沒有壓力,用不著與別人去爭什麼,也不怕別人來爭什麼,真有點審美人生的意味。 我覺得做一個邊緣人有好處,像個現代隱士與世無爭。有了家小生活上有些困難,咬咬牙也挺過去了。可這麼過了兩年後,我心中漸漸地有了不是滋味的滋味,一種自己也無法確切描述的沉重。就像一個人雙腳懸著,沒有踩 在地上的那份踏實之感。 我開始還不太在意這樣一種感覺。在我看來,沒有麻煩事來找我那是最好,難道誰還喜歡麻煩嗎?可久而久之我覺得這種想法不那麼可靠,沒有事情來找我,就說明了世界並不需要我。不被需要的感覺一旦明瞭,就越來越難以忍受。每天上班我基本上就那麼閑著,東抓一把西抓一把就過去了一天。閑得無聊希望有一些事情來找我,把我從這種陰氣沉沉的絕望狀態下拯救出來。 我以前想著能有這麼一份悠閒真是人生一大福氣,現在這福氣越來越被意識到是一種痛苦。 我沉在水底,感覺不到生活中的風浪,卻無法躲避日甚一日的無聊。無聊感糾纏著我,我找不到一條排遣的通道,便日甚一日地聚集起來,在心中凝成一個沉重的結。邊緣的滋味,被人遺忘的滋味,可真不是滋味。 我寫了幾篇論文排遣無聊,在北京的刊物上發表了,可發了也就發了,沒人來說好,也沒人來說不好。 我好像生活在杳無人煙的荒原,一望無際都是皚皚白雪,我形單影隻地站在風中,傾聽那一種從天邊吹來的神秘聲音。有時候我晚上就陪著董柳看電視劇,二十集三十集一晚一晚看下去。有幾個月一集接一集地看巴西的電視連續劇《卞卡》,七十多集看完了心裡還有點遺憾,也不知道還有沒有下部。後來又看上了《血疑》,這樣也算心裡有了一點牽掛,牽掛著其中主人公的命運。經常是假得不得了,我一邊罵著一邊又牽掛著。 我簡直是瘋了,我簡直不能理解自己。幸虧還有象棋,有晏之鶴,這也成為了我生活中的一個重要內容。 到頭來我還是有了一種恐慌,時間過去了,生命在流逝,可我仍呆在原地,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證明我隨著時間一起前行。 我每天吃了,喝了,睡了,總之,活下來了,可這活下來也就是活下來而已,沒有獲得超出活下來的意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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