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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楊文儀一笑,對費飛說:「還不知你的尊姓大名呢!」

  「免貴姓費,佛頭貝身,單字飛,飛翔的飛,費飛。」

  「看看,」楊文儀讚歎道,「搭眼一看,就知道你是個有文才的人。縣文化館收集民歌的老田你認得不?……不認得。田發祥田老師也是你這個樣子,說出話來文字(質)彬彬,走哪裡都是,不張不狂,平易近人。他每從縣上下來總是尋我,和我鑽在一起,聊天吹牛,一纏磨就是好多日子。」

  費飛很樂意聽人讚揚他有文才。楊文儀真可謂是「他鄉遇知音」,正中下懷。雙方都有幾杯酒落肚,話也跟著隨便了。費飛少不得將自己的背景來歷,仔仔細細地向他介紹了一遍。不待他介紹完畢,驚得楊文儀和四座閒人睜大了眼睛,似乎眼前的大作家費飛是文曲星下凡。

  這時外面雨也住了。街面飄蕩著霧氣,朦朦朧朧。小學生放了學,走在街面上,像群鳥兒嘰嘰喳喳地叫著。費飛眯縫著被酒氣熏紅的眼睛看著眾人,搖晃著頭笑著,放膽說道:「我,是個作家,但是,作家也是一個凡人,一個平常人,沒什麼了不起的!作家是什麼?在我眼裡作家一文不值!弄不好還不如我們這些普通百姓呢!你們有機會到省城,接觸一下那些個作家,看一看他們都是些什麼東西!沒什麼了不起!真的,真的沒什麼了不起!說實在的,我這個人出身寒微,對勞動人民歷來都是,有著深刻的階級感情。」

  「費……費老師,」楊文儀仗著三分酒氣,立起來說,「儘管你不讓我叫你老師,但我還是要叫你老師,因為第一,你這人的確值得我尊敬,也許我說的話有人不信,但我為此敢和任何人打賭!第二,我相信你和我們貧下中農有著深刻的階級感情,誰敢說你和我們貧下中農沒有感情,我絕對饒不了他!不論他是什麼人,即使是天王老子,甭想從雙河鎮街上走過去!來,我倆將這杯酒端起來喝了,喝了,然後你要瞭解什麼,儘管說出來!」

  「你不知道,」費飛喝下酒,異常果斷地說,「我要將鍋山鎮歷史上發生的事情寫成一部書。」

  「好啊,」楊文儀拍打著桌面,叫道,「太好了!這事我和田發祥老師說過多少回了,田老師就是沒閒工夫寫。有你費老師,這事肯定成了!嗨,我可以直截了當地告訴你,鍋山鎮的事情裡面有謊,一個彌天大謊……你問什麼謊?告訴你,多半人不是真的烈士!真的烈士,就我哥和雷邦年他們四個人!」

  「什麼?」費飛驚出一身冷汗,急問,「你說什麼?」

  潛伏在他心底裡的鬼魅,讓他一直感到疑惑的問題,終於在一個酒鬼嘴裡浮出了水面。

  16

  傍晚,費飛搖搖晃晃從雙河鎮回來。此時的他,感覺像是輸了錢的賭徒,胸窩被人掏得空空蕩蕩。這其中的原因有兩條:其一,他嘔吐了酒食;其二,楊文儀的說法使得他心情大為不暢。他多日來為之辛苦工作的小說結構轟然崩塌。他摸黑爬上村東的大坡,先沒想到回家,而是跌跌撞撞徑直往女人的破瓦屋走了過去。

  這一天對他的刺激可真夠大的了。

  也許是多喝了幾杯,楊文儀可以稱得上是狂妄。他肆無忌憚地拍打著桌面,向瞠目結舌的費飛講述了鍋山鎮事件的始末和真相。在他看來,在這次事件裡許多壓根不是烈士的人冒充成了烈士,這些「烈士」及其親屬因此也搶佔只有他和少數真正的烈士親屬才有資格享受的榮譽和補貼。

  「這一條必須糾正!必須糾正!」楊文儀叫囂道。拍了桌面後又拍費飛的肩膀,稱呼著他費老師,言下之意,費飛你作為省裡下來的作家,具有義不容辭的責任。

  「我快走近瓦屋,找著一棵柿樹,扶住,佇立很久。」費飛木木地對我描述說,「我看見,她瓦屋的窗子漆黑著,但我不想去打擾她。儘管我多喝了幾杯酒,頭有些眩暈,但我的感覺還是十分靈敏的。你知道不知道,這時候,她的瓦屋給我的是一個什麼樣的感覺?」

  「什麼樣的感覺?」我問他。

  「很奇怪,很奇怪,太奇怪了!」費飛故作神秘,「總之,也許,我說不準確。那瓦屋就像是一座墓塚,一座住著活人的墓塚。你說說這叫什麼感覺?」

  「你這感覺太可怕了!」我說道。

  「在這個活人的墓塚裡,住的是我今生今世唯一能夠去愛和愛我的女人。儘管此時此刻她在裡面躺著,正常地呼吸,還感覺不到她面臨著什麼。但是我知道,也只有我知道。我因為喝多了酒,這時候似乎也能放開了。我害怕驚動她,一個人走到不遠的溝沿上,對著夜色下空蕩蕩的溝壑,放聲大哭。」

  費飛說完,又將下巴放在拐杖頭上,望著我的書架,久久不語。我猜測,費飛又在為自己保持了一輩子的那點虛榮心設計什麼支點,尋找什麼藉口了。

  ——說透了吧,站立在瓦屋前的費飛,此時我猜,肯定不會放聲大哭,他只會感到心裡發虛,並已經意識到自己和龐大的社會現實比較無足輕重;這個社會已將他抬高到一個讓萬人仰慕的地位了,他也因此而常常自以為是;但現在,他終於有點兒明白了這其中的道理,不過是讓他來扮演一個卑鄙的謊者,一個阿諛現世的幫手。憑他這樣的地位,是不可能挽救瓦屋裡可憐的女人的,永遠不能。這才是他最真實的感覺。他不願承認這個事實卻編造一個可笑的託辭,說人家女人的瓦屋像一座住了活人的墓塚。有些人活著,他已經死了。她就是雖然活著卻已經被殺死的女人。一位著名詩人曾寫過這樣的詩句,那個人為這首惡劣的慘無人道的詩句得意了一輩子。

  ——我們暫且不要聽費飛的,後來的事實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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