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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糟了!肖彤——《北方時報》社會新聞部主任崔哲的老婆、經常以她的小錯誤給我們帶來快樂的3號接線員——即將因為她在接待讀者時的一個不耐煩表現付出生命的代價,我幾乎要叫出聲來。儘管我並不喜歡她卻也並不十分討厭她,我並不想看到她血濺報社一樓大廳。

  這時候,我看到有一個人突然排開人群,向前走了一步。我很快就看清楚了,那是蕭原。我後來才知道,那天他剛剛採訪過一個火災回到報社,經過一樓大廳的時候恰好看見了這個僵局。

  一個保安上前想攔住蕭原,被他推開了。他繼續向「發明家」走過去,在離對方只有大約1米遠的地方停住了。接著他對「發明家」說了一句話,接著我看到那個癲狂的男人的眼睛裡雖然仍有猶疑,但握著水果刀的右手卻慢慢垂了下來。

  你問我蕭原當時說了些什麼?當時在現場大概有幾十個人,我相信他們跟我一樣聽得很清楚。很簡單,他答應了「發明家」的條件,他說:「你的發明很有意思,我現在就可以安排記者採訪你,明天就可以見報。」

  我也認為這是欺騙。但是,面對一個近於崩潰並持有兇器的精神病人,那個時候你會怎麼做?或許事情結束後我們坐在會議室裡討論的時候,能夠想出大約12種方法來應付這種僵局。或許其中有6種方法比蕭原所做的更有效,但在當時沒有人這樣想。或許曾經有人這樣想過,但事實上除了蕭原之外並沒有人這樣去做。另外,我相信,在蕭原走向那個男子的時候,他表現出的從容和鎮定也是使對方最終屈服的原因之一。

  你可能聽說過2002年7月在火車站前廣場上發生的那宗公車劫持案,還記得其中一個人質是怎麼逃脫的嗎?當警方派來的談判專家與那個自稱身上綁著炸藥的劫持者僵持不下時,公車內的一個人質突然捂著肚子表情痛苦地要求上廁所。那個後來被證實是精神病人的劫持者愣了一下,然後對他說:「快去快回。」

  有時候我們把事情想得太簡單,另一些時候又想得太複雜。蕭原後來對我說,無論如何,你都不要企圖用完全合乎邏輯的思維代替那些癲狂的人們的想法。

  蕭原還說,他不相信那個「發明家」會真的傷害肖彤,因為他來報社的目的並不是為了割開某個人的喉嚨,就像那個老太太來報社並不是為了從窗臺上跳下去一樣。

  事情就這麼簡單。當蕭原以肯定的語氣告訴「發明家」他會安排記者報導那項「發明」之後,對方把水果刀指向他問道:「你說話算數嗎?」

  「我說可以報導,就可以報導。」蕭原的語氣不容置疑。

  「發明家」放鬆了一些,他繼續提問:「你是領導嗎?」

  「是啊。」蕭原也放鬆了,他擠出了一絲溫和的笑容,「要不然,怎麼會讓我來答覆你呢?」

  「發明家」更加放鬆了,他臉上甚至現出了敬畏的表情。他遲疑了一下,要求蕭原給他一張名片。

  蕭原答應了。不過,他要做的不只是把名片交給對方這麼簡單——在對方伸手接過名片時,他迅速上前,用手格開對方持刀的右手,把肖彤拉到了自己這一邊。他把這一切做得非常乾淨俐落,以至於「發明家」失去人質之後還發了一會兒呆。

  接著,幾個保安一擁而上,把「發明家」摁倒在地上。

  員警在這時候趕到了。他們總是能在最需要他們的時候出現,接下來的事情交給了他們去處理。當員警給「發明家」帶上手銬時,這個臉上表情很怪異的男人還向蕭原追問了一句:「你什麼時候安排記者採訪我啊?」

  一個員警當即給了他一耳光:「你在牢裡等著吧。」

  我看到蕭原苦笑了一下,然後攙扶著幾乎走不動路的肖彤穿過人群走向了電梯。

  我後來聽說,在趕來處置這件事的那一群員警裡,有兩個人是狙擊手,你大概已經猜到了他們的計畫。

  崔哲當天傍晚回到了報社。顯然,在此之前他已經聽說了這件事,所以他來到17樓之後,先是到值班室裡對肖彤作了一番安撫,隨後就開始四處尋找蕭原。

  他在廁所裡找到了。蕭原後來告訴我,當時他正在廁所裡小便,崔哲突然闖了進來,並且迅速撲上來一把抱住了他。猝不及防之下,他的尿液灑到了崔哲的名牌西褲上。但崔哲根本顧不了這些,他抱著蕭原一陣搖撼,激動地說:「以後你就是我的兄弟。」

  兩天之後,17樓的公告欄裡貼出了一份落款為《北方時報》編委會的「表彰決定」:「面對同事被歹徒劫持的險境,蕭原臨危不懼,挺身而出並且沉著冷靜化解了這場危機。一個尚處於試用期的記者能夠有這樣的表現實屬難得,其見義勇為的舉動得到了報業集團領導及報社領導的高度讚賞,並號召報社全體員工向蕭原學習。經報社編委會討論決定,獎勵蕭原1000元,同時提前將其聘用為正式職工。」

  同一天下午,人力資源部通知蕭原去辦理轉正手續。那一天,離蕭原的試用期結束還有不到一周的時間。

  我有時候會這樣去想,如果那個「發明家」沒有闖進報社,或者那個被糾纏的接線員並不是肖彤,蕭原在報社裡的命運會怎樣?那場爭吵的後遺症真的就這樣消解了嗎?後來我又想,管它呢,總之蕭原轉正了,我原有的擔心也隨之消除。

  事情就是這樣充滿了變化,我的經驗多數時候並不能告訴我事情會朝著哪個方向發展。

  在那一周的社會新聞部例會上,崔哲宣佈了蕭原轉正的消息,並且帶頭鼓掌。崔哲說,一個記者需要有敏銳的觀察力、縝密的判斷力和高超的寫作能力。但這些並不足夠,要成為一個合格的記者,還需要足夠勇敢和冷靜。在那個「發明家」脅持肖彤的事件中,蕭原表現出了這種勇敢和冷靜。

  我同意,並且用一種特別的方式表達了我的態度——在崔哲說完這些話之後,我真誠而努力地鼓掌。

  在例會結束之前,崔哲再一次把他在廁所裡對蕭原說的那句話當眾說了一遍,他說:「從現在起,蕭原就是我的兄弟,如果他有麻煩,就代表我有麻煩。」

  我知道,這是崔哲的一種「示好」方式。我還注意到,崔哲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表情是矜持的,就像是一個中學校長正在給某個成績優秀的學生頒發榮譽證書。

  蕭原似乎對這項「榮譽」不感興趣,他對崔哲的「示好」方式表現出了無動於衷的樣子。在崔哲說那些話時,他一直坐在會議室的一個角落裡,面無表情,仿佛眼前的事情與他無關。

  我想,他真是一個奇怪的人。

  在接下來的一個月時間裡,蕭原越來越忙碌,他的名字也越來越多地出現在報紙上。就在那個月底,蕭原被評選為當月的「優秀記者」,並且獲得了1000元的獎金。當然,他獲得這個榮譽是因為崔哲的提名——這也是崔哲的某種「示好」方式。對待「兄弟」,他就是這個樣子:首先是「示好」,然後等待你對他「效忠」。

  如果你以為蕭原從此進入了崔哲的「圈子」,並且成為他的「兄弟」,那麼你錯了。儘管崔哲在蕭原面前表現得越來越客氣甚至有些殷勤,但蕭原似乎不為所動。他從不主動靠近崔哲,即使是在崔哲邀請他一起吃飯喝酒的時候,他臉上也始終保持著淡定的表情。在我看來,他似乎是在努力與崔哲保持某種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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