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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5

  接到張士心已經離開學校的報告後,錢強露面了。

  這兩年裡,學校發生了太多的意外,接連很多個學生死亡,所以在他知道張士心的手術未必成功,治癒的日子遙遙無期的時候,他就做了一個決定:讓張士心離開學校。他相信這個決定對學校而言只有好處,沒有一點點不利的地方。但他沒想到的是,就是在張士心離開學校的這一天,學校裡召開了一次緊急會議,領導專門過問了張士心退學的細節。

  張士心回家之後通過同學得到的消息是:錢強因為採用非正常手段迫使重病的學生離開學校,受到了行政降級的處分。對於這個消息,張士心沒有去查證,因為在他失學之後,錢強對他來說已經變成了記憶中的一個符號,他受到什麼樣的處分對自己來說根本不重要了;在這個學校裡,他感受到了來自同學的溫暖,也深深體會到了一種刻骨銘心的孤獨和悲哀。他寧願相信學校處理錢強只是逢場作戲。對他來說,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面對越來越艱辛的日子。

  6

  張士心需要承受的不僅僅是失學的痛苦。

  回到家裡的時候,已經是他離開父母家人兩年多之後。這兩年多裡他只回了一次家,那一次母親雖然病著,但是看得出來她非常開心;然而這一次看到兒子進門,母親竟然什麼話也沒有,扛著掃把出門上班去了。

  「回來啦?回來就好。」父親說著也出門了。

  坐了四十多個小時的火車,他疲倦極了。在車上他的肚子痛得很厲害,堅持到天水的時候他幾乎要痛得暈過去。一個好心的列車員看到了,就把自己休息的臥鋪給了士心,他躺著回到了家鄉。

  現在,所有的事情似乎都過去了;所有的事情似乎又都重新開始。兩年前他離開的時候和今天一樣清貧,至少那個時候他還有著比今天健康的身體,還有著父母的關愛和牽掛;但是今天,他除了一副隨時都會坍塌的身體之外,什麼都沒有,也許還有承受很多很多來自病痛以外的東西。

  錢強打給士心三姨的一個電話直接影響了士心以後的處境,這讓士心深深感受到一個有著深厚閱歷的老師的可怕。純樸的母親認定兒子不好好學習,沒認真考試被學校開除,一連很多日子都沒有搭理兒子。當她寄託在兒子身上的所有希望在瞬間灰飛煙滅之後,她不知道怎樣面對接下來的日子,不知道家裡的清貧因為這一次變故還要延續到什麼時候。她不想罵兒子,因為在過去的二十年裡,她幾乎沒有為這個兒子操什麼心,也沒有罵過這個兒子幾回,除了不跟兒子說話之外,她不知道該怎麼辦。

  母親的沉默絞肉機一樣攪動著士心的心,折磨著他本來已經臨近崩潰的精神。

  家裡沒有人說話,父親低著頭一個勁地抽煙,屋子裡夜夜彌漫著嗆人的煙味兒。

  士心不想跟母親解釋,他僅僅淡淡地說:「娘,不是因為我不好好學習。」母親狐疑的目光就像針一樣刺在他身上:「那……為什麼。」

  「不是因為我不好好學習。」士心重複了一遍。除了這樣無力的說明,他什麼也不能說。他很清楚,清貧的家庭在風雨中飄搖了多年,這個時候一旦家裡知道了他的病情,這個家庭會在一夜之間完全坍塌。

  「娘,休息幾天我就去工作,我不會成為家裡的負擔。」士心說這話的時候只想立刻號啕大哭起來。

  母親看看他,搖搖頭,把一聲沉重的歎息灑在屋子裡,然後看著兒子說:「不急。你臉色不好,怕是坐車坐累了,好好休息著。學都沒有了,急著上什麼班啊?你能幹些什麼啊?難道還像以前一樣出去擺攤子麼?城管天天追趕,交了稅辦了執照一樣不叫你擺攤。哎……」她自言自語,「沒想到最放心的卻最不爭氣。我這一輩子真的是狗咬豬尿脬,一場空歡喜。所有的盼頭都沒有了。」

  母親的話像釘子一樣釘在士心心上,他幾乎就要說出實際情況了,但他沒有說,默默地回到了自己原來住的那間小屋子。然後沖屋子外面的母親說:「娘,我不吃了。你們吃吧。我睡會兒。」

  三天以後,學校把戶口准遷證郵寄回來,士心拿到派出所去落戶,員警狐疑地看看他,把准遷證丟出了窗口。「連什麼原因退學都沒有,該不是闖什麼大禍了吧?」

  士心解釋了半天說自己因為生病退學,員警就是不肯給他落戶。接下來幾天他每天都去派出所,但每次都無功而返。儘管他再也不願意提起那所大學,再也不願意聽到錢強的聲音,但他依然給錢強打了個電話,要錢強給他開退學證明,以便落戶。

  證明很快就來了,同時還寄來四百塊錢,說是學校做出的賠償。

  士心身上已經沒有一分錢了,他必須買止痛藥來壓制疼痛,他不能讓母親知道自己生病的事情,甚至都不能讓母親看到自己疼痛的樣子。他接受了這筆錢,雖然他知道,接受了這筆錢之後,他和學校之間的恩恩怨怨也就徹底過去了,但是現在,這筆錢對他來說顯得格外重要。給自己買了一點藥之後,把剩下的錢給了母親:「攢著給士心和蘭蘭交學費吧。」

  「蘭蘭?她出去打工兩個多月了。」母親說,然後把錢收進了櫃子,「沒考上高中。職業高中學費很貴,她自己也不想念書了,就去飯館兒洗碗了。」

  士心回家之後一直都沒有看到兩個大的妹妹,他以為都出去上學了,失學後落寞的心情讓他忘了問起妹妹,卻沒想到士蘭竟然已經失學兩個月了。

  「娘,為什麼不跟我說?我叮囑過你,讓蘭蘭念書的。」他幾乎要哭了。

  母親壓抑了很多天的怒火升起來了,大聲地問:「念什麼書?該念書的都沒有好好念,被趕回家來了,念的什麼書,都念到豬圈裡去了。她自己考不上高中的——就算考上了又怎樣?家裡沒錢供她念,我靠誰啊?靠你還是靠你的沒用的爹?」

  士心不說話了。娘一輩子都沒有埋怨過自己的丈夫,但現在居然連二十年的辛勞中腰腿都留下了嚴重殘疾的丈夫也罵上了,她一定難過到了極點也絕望到了極點。在這個時候說什麼都沒用了,說多了反而會更加觸動母親的怒頭。士心問了蘭蘭洗碗的飯館在什麼地方,默默地出了門,直奔那個小飯館。

  蘭蘭正蹲在飯館旁邊的地上洗碗,士心走過去的時候,蘭蘭抬起頭看見了哥哥,笑一笑,然後淚水就流下來。士心清楚地看見,妹妹的手泡在大盆裡,滿手都是龜裂的口子。

  7

  醫生的話時時刻刻在他的耳邊回蕩:「你最多只能活兩年,你最多只能活兩年……」

  掙扎在死亡線上,士心並不恐懼死亡的威脅。他很希望這個時候母親會坐下來想一想他為什麼會退學回家。他相信,只要母親好好想一想就應該知道自己的兒子從小到大都不是一個不上進的孩子,絕對不可能因為學習上的原因被退學回家。有時候他又不希望母親知道事情的前因後果。他害怕母親用那種充滿埋怨的目光和語氣面對他,他現在非常脆弱,那種眼光隨時都可能讓他崩潰。

  在家裡的一個月時間,除了幫母親出去掃掃街道,他基本上就呆在自己的屋子裡不出門。實際上,每天早晨幫母親掃街回來之後他已經沒有力氣出門去做別的事情了。他絲毫不敢讓母親和家人看到自己生病的跡象,因為他很疼愛自己的父母,他不希望這個時候父母親知道自己的病情。他相信,退學傷害的不僅僅是自己,還有父母親。當十幾年的供養和一輩子最後的希望都破滅之後,父母心裡的痛苦絕對不亞於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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