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邊緣 | 上頁 下頁
四一


  3

  「把這個戴上,神會保佑你平安無事。」春雨把脖子上的項鍊取下來,套在士心的頭上,「這個十字架我戴了整整十年,一直保佑我平安無事。你那麼善良,我相信萬能的主一定會庇佑好人。」

  士心望著春雨,想送給她一個微笑,但他一點也笑不出來。

  「雖然一直以來你都不肯跟我說實話,但我知道你的病一定很嚴重。可惜……可惜我只是一個學生,我幫不了你什麼,我只能祈求上帝好好保佑你,讓你健康平安。我會在這裡等著你,和大家一起等你回來。」

  士心笑了笑,艱難的苦笑。

  「你為了救我失去的那些錢我還沒有完全還給你,可是我現在不給你。我要等你活蹦亂跳地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再親手交給你。連本帶利地還給你。為了我付給你的高昂的利息,你也要好好地回來,你知道麼?」春雨說到這裡再也說不下去了,嗚嗚地哭起來。士心也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但這個時候他的眼淚卻變得格外倔強,一直在眼眶裡湧動卻不肯流出來。

  士心再也沒有找到錢強。系裡的老師給他的回答是對他退學的事情一無所知,無可奉告。開出那份退學證明的是學生處,士心抱著最後的希望找到那裡,一個胖乎乎的女老師對他愛搭不理,語氣裡帶著些揶揄:「該學的時候不知道學,現在知道著急啦?」

  士心分明感覺到那種語氣和神態裡面有一種蔑視。兩天裡他到處找老師問,到處見到這種神情。他覺得自己受到了很深的傷害,不爭氣的淚水時刻在眼眶裡整裝待命,隨時都會噴湧出來。但他壓抑著這種傷害帶來的痛苦,依然用很緩和的語氣說:「我僅僅想知道,為什麼會讓我退學。」

  那個胖老師白了他一眼,低下頭自言自語:「怪不得退學。」然後扭頭對他說:「學習困難。曠考。哪一條都夠格兒。」

  「曠考?」士心忽然就想到了自己委託錢強辦理緩考手續的事情,他的頭髮根兒裡忽然升起一股寒意,但他不相信錢強會那樣做,畢竟他是一個老師。

  「您說的是上學期的期末考試嗎?」他問。

  「難道你以前還曠考過麼?沒辦手續就不參加考試,你膽子還真不小。這是國家一流大學,你以為是幼稚園怎麼著?」

  士心徹底明白了。上學期期末考試申請延緩考試,錢強替自己辦的手續。但就是這個老師,壓根兒就沒有給自己辦緩考手續,而是以士心私自沒有參加考試為由向學校反映,導致學生處老師做出了勒令退學的決定。

  從學生處出來,士心立刻找到了系主任,把真實情況向系主任做了說明,提出了自己的申訴意見。系主任滿臉堆笑,叫他心不要著急,安心養病,先回家把病治好,然後回學校繼續念書。士心猶豫了片刻,他不敢再輕易相信這裡的老師。系主任就笑著問他:「就算我們現在讓你馬上上課,你能保證有精力學習麼?」

  「不能。」士心搖搖頭,默默地說,「我還要做手術……」

  「所以啊,你先回家,學校會幫你把病看好,然後繼續學習。至於錢老師在這次事情上的一些失誤,呃,如果你說的都是實話,我們經過調查會研究決定怎麼處理。」

  離開系主任辦公室的時候,士心心裡多少還存著一點幻想。那個面目慈祥的老師說的每一句話似乎都充滿著道理,讓他覺得不應該不信任這樣的老師。但到了第四天上午,系裡來人送他走,並且已經打電話通知士心三姨將他因為曠考被退學的事情轉告父母的時候,他才認定,在這個學校裡,沒有一個老師真正瞭解學生的困難,也沒有一個老師會真正去關心一個素昧平生的窮學生,哪怕已經做出的決定是錯誤的,所有的人都會把這種錯誤延續下去,而且會精心修飾這個錯誤,讓它變得完美,變得不再像一個錯誤。

  他幾乎崩潰了,幾天來的身體和內心的煎熬把他拖垮了。什麼手續都沒有辦理,一個合理的答覆也還沒有得到的時候,他就被學校派來的幾個人團團圍堵在宿舍裡,似乎要他馬上離開學校對他來說已經變成了一件迫不及待的事情。他幾乎沒有來得及收拾一下東西,就被送到了學校門口,那裡有一輛已經安排好的計程車在等待。除了那幾個監督著他離開的人,只有宿舍同學和阿靈、秦春雨來送他。很多人還都不知道在這個細雨綿綿的清晨,士心將永遠告別他鍾愛的大學。

  他感覺到自己隨時都會倒下去,他太虛弱了。他甚至連跟那些人爭辯的力氣都沒有了。按照計畫,明天就是他做手術的日子。也許這個時候,醫院裡的醫生正在等他去做手術。

  「我給醫生打一個電話。」他說。然後走到學校門口的公用電話亭,撥通了主治醫生的電話。他的手顫動得厲害,接連幾次都撥錯了電話號碼。

  「醫生,我不能做手術了。我現在要回家了……」他的眼淚瞬間就噴了出來,抱著電話很大聲地哭了出來。這一場哭泣他整整憋了兩年,這兩年裡他把所有的淚水都深深地埋藏在心底裡,沒有人知道在他看上去掛著微笑的面龐裡面充滿著眼淚,沒有人知道在他看上去堅定的身體裡面,有多少辛酸在蕩漾。當所有的苦難換回來一個徹底失敗的結局的時候,他痛痛快快地哭了。

  「你……我很正式地告訴你,如果現在不做手術,你最多只有兩年的時間。你的腸子已經大面積壞死了,這不是一般的病,會要命的。」醫生在電話那頭說。

  4

  這一天註定是他二十年的生命裡最脆弱的一天,從那些人把他塞進計程車送到火車站登上火車開始,他的淚水幾乎一刻也沒有停止。火車緩緩開動的時候,他看到窗外的阿靈和秦春雨泣不成聲,跟隨火車跑動著,不住地朝他招手。

  士心忽然不哭了。也許,所有的淚水在火車開動之前都流光了。當火車漸漸開快的時候,他的心裡忽然變得空明起來,他知道,自己在北京的苦苦掙扎結束了,他的大學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流淚也該結束了。他朝窗外揮揮手,笑了。

  如果這一次的分別就成了永恆的別離,他要讓關心自己的人看到他最後的微笑;他也要讓錢強和那些希望他離開學校的人看到,被他們遺棄的這個學生並沒有放棄自己。

  所以他笑了。等到火車離開車站,再也看不見阿靈和秦春雨的時候,士心頹然地坐到座椅上,他已經沒有力氣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