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邊緣 | 上頁 下頁 | |
四三 | |
| |
晚上,士心開著燈躺在自己的屋子裡看書。肚子裡的疼痛一陣陣襲來,他灌了一個熱水瓶子用毛巾包起來放在肚子上,強忍著疼痛看書。母親推門進來了,並且坐在兒子的床邊開口說話了。這是退學回家之後這麼多天裡母親第一次主動找他說話。 「我看得出來你很著急。我也著急。有時候我很想罵你,但娘不罵你。這麼多年了,你一直都很懂事,一直都讓我很放心。沒想到你到了北京兩年之後就變成了……唉!」她歎了一口氣,語氣中依然充滿著對兒子的埋怨,「家裡的情況你也知道。要不是實在沒辦法,也不會讓蘭蘭出去幹活兒。她才十六歲,要是別人家的孩子,可能還賴在娘懷裡不肯起來哩!這大概都是命吧!你的命,她的命,也是你爹和我的命。」 士心望著母親,忽然很內疚。這些天他一直都沉浸在失去學業之後的苦悶中,一直都想著自己的痛苦,根本沒顧得上想到父母的感受。自己的失學不僅僅意味著自己喪失了本來很光明的前途,也讓含辛茹苦的父母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和驕傲。作為一個窮人家的孩子,他的肩上擔負著的不僅僅是自己的未來,還有全家的希望。 「娘,我對不起你,對不起我爹。」他說。 「娘沒辦法不怪你。但是,現在既然已經失學了,家裡的情況你知道……就連蘭蘭都出去工作了——你見過她了吧?看看孩子的手,都是血乎乎的裂口子——你也在家裡悶著頭呆了一個月了,該出去找一點活兒幹了。士蓮今年的學費都是東家借西家湊才交上的……」 「娘,我明白。我很快就出去工作。你放心吧,不管我自己怎麼樣,妹妹上學一定不會有問題。我……我會把她們供出來。」士心的眼淚很快就流了下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脆弱。跟母親說這話的時候,心裡覺得涼得徹骨。儘管母親並不知曉他的病情,但他似乎在心底裡期盼著母親從那裡得到溫暖和鼓勵,哪怕是一句沒有埋怨或者充滿安慰的話,也會讓他很感動,會讓他增添很多活下去的勇氣。 母親點點頭,就什麼都不說了。 士心握住母親的手,說:「娘,你知道我不是一個不懂事的孩子。退學的事情並不是老師說的那樣。」 母親看看他,什麼話也沒說,「啪」的一聲把燈關上,說:「早點睡吧,電費太貴了,別半夜價看書了。」 士心沒有再把燈打開,這一夜他也沒有睡著。 幾天之後,他自己買的止痛藥已經吃完了,現在就算肚子疼得要命,他也只能堅持下去了。他沒有辦法開口跟母親要錢。忍受了兩天,他再也承受不住了,他知道只要稍不注意母親就可能發現自己的病情,所以他跟母親撒了一個謊,說是去看看老師給他介紹的一個工作,需要兩塊錢坐車。母親顯得很高興,給了他兩塊錢,還連著問了兩遍是不是足夠。 他揣著兩塊錢出門,去藥店買了一板兒去痛片,藏在貼身的衣兜裡,在街上漫無目地轉悠了半天。街上的一切都顯得那樣熟悉,他曾經在這裡生活了十年,幾乎在每一條街道上賣過報紙或者煮玉米這樣的東西。那些日子真得很艱苦,但是那時候他沒有一點點的煩惱和痛苦;現在,他似乎很清閒地走在街道上,卻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也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什麼地方。醫生的話一遍一遍地在他心頭響起:「你最多活不過兩年。你最多活不過兩年……」 是啊,清貧的家裡什麼都不能給他。他並不埋怨家庭的清貧;然而在這個時候除了家庭,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依靠誰來挽救自己的生命。看著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每棵樹每一幢建築,他都覺得無限留戀,甚至連這個城市裡熟悉的空氣和陽光,他都覺得留戀。 郵局門口的郵筒旁邊臥著一個蓬頭垢面的乞丐,兩枚雪白眼珠翻來翻去地望著士心,忽然咧開嘴巴笑了。 這是士心一家剛到省城的時候鄰居家的大孩子,當年考上了大學被人頂替之後就成了瘋子,在大街上飄蕩了十多年。這個瘋子在一次發病的時候親手掐死了自己的父親,士心目睹了那個讓人心驚膽戰的瞬間。後來,瘋子的娘親離家出走,瘋子就成了徹徹底底的乞丐。以前士心每次出去擺攤回家路過郵局門口的時候都要給瘋子買一根冰棒,但現在他口袋裡只有幾毛錢,這幾毛錢很可能還要留著買止疼藥,他看了看那個瘋子,抱歉地笑笑,轉身走了。他聽見瘋子在他身後大聲地喊:「爹!」 他以前每次買東西給瘋子的時候瘋子都會情不自禁地這樣喊他。 他轉到了姥姥家的樓下,想起了自己一家人剛剛到省城的那個夜晚就在這裡的一爿小店裡買了三碗面一家人一起埋著頭吃了。和他從小一起長大的一個女孩在這裡擺著一個茶水攤子,現在也沒有了蹤跡。就在兩年前他參加高考的時候,那個為了弟弟妹妹早早輟學的女孩已經在這裡擺了六七年的茶水攤子。窮人家的日子就是這樣,今天在風雨中苦苦掙扎,卻不知道明天會在哪裡。他很想跟那個女孩說說話,也許在這個偌大的城市裡,現在能夠靜靜地坐下來聽他說心事的只有那個叫做楊文萍的女孩。可是茶水攤子不見了,楊文萍也不見了。 路過副食品公司門口的時候他看見那裡的人排成了長隊,正在搶購大白菜。入冬時節到了,家家都要儲備一些大白菜或者醃制一些酸菜來過冬。 家裡也需要購買大白菜,雖然需要的錢不是很多,兩三百塊錢就足夠一家人吃幾個月了,但這樣一筆錢對現在的家來說可能也是負擔。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每年到了秋後,母親總要帶著他出去購買白菜。那個時候白菜很便宜,一斤土豆或者白菜往往只需要兩三分錢。家裡一個冬天可以吃掉七八百斤白菜和千八百斤土豆,但有二三百塊錢就已經夠了。 他很想把今年的冬菜買回去,如果不是這場病,他一定可以做到。但現在他什麼也沒有,他只能咬咬牙回到家裡。 一進門,母親就問起工作的事情,他淡淡地告訴母親,工作可能沒希望,但是還不能確定。他只能用這樣的方式來穩住母親。也許母親在貧窮的生活面前顯得很現實,但他不怪母親,在他心裡母親永遠都是偉大和崇高的,他尊敬母親。 「慢慢找吧。多跑跑,能找到的。」母親說,「這回真的要了命了,咱這房子要拆遷了,年底之前就要搬遷,還得找房子過渡。」 從鄉下回到城裡之後,父母辛苦了十年,一直都是到處借房子居住,前幾年才花了全家人十年裡辛苦攢下的幾千塊錢買了這兩間平房,現在要拆遷了,家裡又將開始居無定所的日子。 「會補償的吧?」他問母親。 「一個平方補償二百塊,一共才能補六千多塊。不過人家說了,回遷的時候我們必須買一套樓房,要是咱買不起,就一分錢也不補償。這幫吃人的狼!」母親說。 8 一個月之後,新年將至。張士心依然沒找到工作。實際上,他根本沒有很用心地去找工作,他的身體極度虛弱,幾乎什麼都吃不下去。堅持到後來,他連每天早晨出去幫母親掃街也做不到了,於是就悶著頭來在被窩裡不出聲。他真的不知道怎麼辦,他知道自己再出去掃街,就一定會倒下去,一旦父母親知道了他的真實病情,這個清貧的家庭就會在瞬間完全顛覆。所以他不能暴露,他只能用懶惰來掩蓋真相。母親每天很早就起來重重地關上門和丈夫一起出門去掃街,回到家裡臉色也越來越難看,話語越來越難聽。 家裡的房子終於要拆掉了,因為沒有錢,不能簽訂購買回遷樓房的合同,家裡的房子就白白拆掉了,一分錢也沒有補償,兩年之後他們家在交納三萬元錢的前提下將得到一套沒有產權的樓房,每個月要給房管所繳納租金。 「狼啊,吃人的狼。」母親咒駡著那些扛著鐵鍬氣勢洶洶來催促他們搬遷的人,「你們也有爹娘老子,你們也是窮人家的娃娃,怎麼就這麼沒心沒肺哩?硬是趕著我們搬出去,這房子可是我們攢了半輩子才買下來的!」 為了這個不公正的拆遷,士心跑了很多趟拆遷辦,得到的答覆總是要麼你買一套樓房,就可以得到拆遷補償,要麼就預備好三萬元等著分配一套公房,每個月按時繳納房租。拆遷辦的人甚至拿出了蓋著紅印章的文件,上面寫的明明白白。家裡沒有錢,只能接受那個極不合理的協議,找了一個臨時過渡的房子之後,開始張落著搬家。這個時候,這一年的第一場大雪落下來了,紛紛揚揚飄滿人間。 父母親忙著清掃積雪,母親丟了一句話給士心:「你閑著也沒事兒,自己把家慢慢搬了吧。」然後就出去上班了。士心望著母親出門的背影,不知道心裡是什麼味道。但他不能猶豫,已經在家裡閑呆了兩個多月了,如果連這點事情都辦不好,今後的處境將更加艱難。 一連七天他都用借來的小架子車慢慢地推著家裡的雜七雜八的小東西往新借來的房子裡搬。這期間對他來說,簡直就像從地獄走了一趟,劇痛和勞累帶來的汗水濕透了他的身體,也浸透了他的心。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