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辛夷塢 > 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 | 上頁 下頁
五七


  她經常想起大四的時候最後吃「散夥飯」那天的情景,系裡熱鬧非凡的聚餐之後,班上很多人都醉了,這樣酣暢淋漓的痛飲不知是出於離別的感傷還是對自己純真時代的告別。她們宿舍六人在畢業聚餐散場後,又結伴搖搖晃晃地殺到了以前經常光顧的學校門口的小飯館。

  誰也沒想到的是,在那個小飯館門口,鄭微見到了先於她們一年畢業、之後再也沒有聯絡的許開陽,她高興地朝他走過去,這才發現他的身邊站著一個清清秀秀的女孩。那女孩她們都認識,是比開陽低兩屆的物電系的小師妹,跟鄭微她們住同一棟樓。

  她笑著叫了一聲「開陽」,然而他的樣子讓她永遠都沒有辦法忘記。那是一種戒備而小心的神情,他看了她一眼,下意識地摟緊了身邊的女孩。這種戒備和小心比完全的冷漠更讓鄭微寒心。她很快地明白了過來,當初他對她的追求身邊無人不知,大家都知道矜貴的許公子對玉面小飛龍癡迷得一塌糊塗,而她卻愛上了一個窮小子。現在好了,當初的窮小子遠走高飛,她又成了孤家寡人,許公子也另外找到了心中所愛,狹路相逢,他如此小心翼翼,不過是怕他身邊的女孩誤會,怕勾起了從前的舊事,讓他現在深愛的人耿耿於懷。

  鄭微開懷的笑容尷尬地僵在臉上,酸楚就翻湧了上來,她其實很想告訴他,開陽,我只是很高興見到你,真的,僅此而已。但她終於還是選擇了什麼都不說,只是朝他們兩人點了點頭,接著就尾隨阮阮她們進入飯館裡。她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肩膀不經意觸碰到他手臂,這雙手曾經那麼溫柔地執起她面前的棋子,這個男孩曾經紅著眼在她面前哽咽。

  所謂的擦肩而過,莫過於此。

  這個世界上有誰是會永遠等你的?沒有。鄭微知道這個道理,但是她沒有辦法釋懷,那個戒備的眼神在很久之後都仍然刺痛著她,他們曾是多麼好的朋友,原來人和人之間的隔閡永遠比默契更堅固。

  她不記得自己喝了多少啤酒,可是那又有什麼關係,這也許是「六大天后」最後一次聚在一起開懷痛飲,她們的時光隨著今晚的結束將一去不復返。估計是喝糊塗了,黎維娟沒有看見阮阮不停打著的眼色,又大著舌頭對鄭微說:「微微,我真替你不值,陳孝正那小子不是東西,我早就說過,越是他這種寒門出身的男人就越是世故薄情,你偏偏不肯聽我的,才吃了這樣的大虧。」

  鄭微眨巴了一下眼睛,嘻嘻地笑,「我吃了什麼虧?誰拿槍逼著我了,別跟我唧唧歪歪地說吃虧,沒誰逼良為娼,這事就圖個你情我願。我願意傻,他願意走,誰也不欠誰的……即使他走了,我那幾年的快樂也不可能喂了狗。」

  她說著說著又開始感傷,多事的黎維娟,討厭的黎維娟,然而她畢竟也是關心自己的人,她借著酒意一把抱著黎維娟的肩頭就哭了,「娟,以後沒你讓我心煩了,我也會不習慣的……還有你,豬北,你哪兒都不去,跑到新疆那鬼地方去幹嗎,我要是想你了,該怎麼辦?」黎維娟沒考上研究生,找到了一份在北京的工作,朱小北倒是十拿九穩了,但打算就讀的學校卻在烏魯木齊,她說那裡有她暗戀的初戀情人。

  朱小北推了一把鄭微,「你別招我哭啊,我樂著呢,我就要跟我的暗戀物件一起吃吐魯番的葡萄乾了,我可不願意像你說的那樣,在老年人大學遇見他的時候才知道他原來年輕時也暗戀過我。我給你的榔頭你別扔了,誰要是欺負你,就照著腦門給他一下。」她說得滿不在乎,眼睛卻也濕了,像是要擺脫這種悲傷的氛圍,小北高舉著杯子說,「同志們,姐妹們,我們要來點兒積極向上、慷慨激昂的,今天我們是學校的好學生,明天我們就是社會的好棟樑……」在同伴的一片幹嘔聲中,她豪氣干雲地吆喝道,「我送姐妹們一首小蘇的詞,一掃你們委靡不振的情緒。何日功成名就了,還鄉,醉笑陪公三萬場,不用訴離觴,痛飲,從來別有腸……」

  也許醉後的我們,方能真正做到不論愛憎,不論得失,也不論聚散的感傷。

  鄭微最後的記憶是伏在阮阮的肩膀上,淚水打濕了阮阮的衣服。

  天亮了之後,「六大天后」就此解散,各奔前程。

  人的韌性是種很奇妙的東西,不管多苦難的日子,也終有習慣的那一天。在工地上混了一段時間,鄭微逐漸覺得這樣的生活也沒有什麼不好,施工一線的同事大多耿直,鄭微有樣學樣地跟著他們用似通非通的本地方言大聲吆喝,中午跟他們搶著工地廚房特有的比瓦片還厚的肉片,倒也開始覺得樂在其中。其實每個學建築和土木專業的大學畢業生,如果沒有真正在工地實踐過,根本談不上掌握專業技能,這幾個月裡學到的經驗,有可能比大學四年的理論知識更有實際意義。更讓她喜歡這種生活的一個原因是,白天累得像牲口一樣,晚上回到宿舍洗個澡,頭一接觸到柔軟的枕頭,幾乎立刻就墜入黑甜鄉,連夢都無須做,直接迎來新的一天。

  可就在她覺得自己已經適應這種生活的時候,六個月的實習也接近尾聲,他們這些流浪在各個項目部的應屆大中專畢業生都要回到總部,等待正式的工作安排。按照中建的慣例,實習結束之後,將舉辦一台全部由該批畢業生自導自演的彙報晚會,屆時將會有總部的公司領導和各職能部門、分公司的負責人前來觀看演出。聽說往年不少表現突出的新人就這樣被好的部門點名要走了,所以大家都把這次演出當做是個人展示的一個舞臺,大家都鉚足了勁兒排練,爭取在那天嶄露頭角。

  一台只有兩個女演員、七十多個男演員的文藝晚會,精彩程度可想而知,在時間安排得過來的前提下,鄭微和韋少宜基本上每個節目都不得不參演一角,就鄭微而言,她當天就有一個獨唱、一個小組唱、兩個舞蹈的安排,光趕場排練都忙得像陀螺似的,可這又怎麼難得倒從小就是文藝尖兵的小飛龍。本來按照排練老師的建議,她還得擔任女主持人的重要職責,大家都認為憑她字正腔圓、脆生生的普通話和甜美的小模樣,往臺上一站就是賞心悅目的一景。不過鄭微堅決地拒絕了,她說主持人得多端莊嚴肅呀,她就怕她剛站在臺上就笑了場,影響了各位領導看演出的心情豈不成了天大的罪過。相熟的男生都暗地裡說鄭微實心眼兒,做主持人多吸引眼球呀,再也沒有比這個更好的在領導面前表現自己的機會了。鄭微想了想,還是覺得無所謂,最後分去哪個部門都行,反正她總不至於畢業就失業。

  演出的前一天,排練一直持續到晚上,結束之後鄭微跟著幾個玩得比較好的男孩子結伴去吃夜宵,都是年紀相仿的年輕人,有著同樣剛從國內知名工科大學畢業的背景,大夥自然很快熟稔了。鄭微在大學裡就是個扎眼的女孩,如今落到了滿眼都是和尚的單位,更成了搶手的餑餑,一起培訓、實習的男生,甚至包括項目部裡的青年工程師,都不乏明裡暗裡向她示好的,她即使心中了然,也裝糊塗,嘻嘻哈哈一笑了之。

  回到了單位的生活大院,她哼著歌上樓,卻不經意在樓梯間撞見了拉拉扯扯中的一對男女,男的是個陌生面孔,那女的不是韋少宜又是誰。

  鄭微把腳步放慢了下來,經過他們身邊的時候還故意吹了聲響亮的口哨,自言自語似的說道:「我是隱形的,我是隱形的……」眼角不經意瞄到韋少宜尷尬扭曲的表情,她心裡不由暗爽,原來你也有今天。

  她找鑰匙開門的時候,韋少宜已經成功擺脫了那男孩的糾纏,用力推了一把對方,力度之大讓那男孩差點滾落樓底,然而韋少宜不但沒有露出半點兒慌張憐憫之色,反而指著對方一字一句地說:「我希望這是你最後一次來找我!」

  剛進到房間,鄭微就聽到她重重關門的聲音,然後傳來了那個男孩急切的敲門聲。鄭微好奇心重,按捺不住偷偷打開自己的房門,探出個頭來瞧個究竟,韋少宜的房門緊閉,大門被敲得劇烈震動,那個男孩帶著哭腔的聲音隱隱傳來,「少宜,我說的都是真的,難道你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不肯給我?」

  鄭微在心裡嘀咕了一句:「拍電影啊?」

  敲門聲足足持續了二十多分鐘才歸於沉寂,估計門外的癡心人終於心灰意冷地離去,在這個過程中韋少宜的房門紋絲未動,甚至鄭微躡手躡腳地摸到她的門前,側耳傾聽,裡面始終鴉雀無聲。

  鄭微嘆服地看著她緊閉的房門,這傢伙果然面冷心更狠,看樣子那男的絕對跟她有過一腿,不管對方做錯了什麼,姿態都低成了這樣,照他那樣捶了二十分鐘的門,手即使不殘廢,基本上也得有一陣不能正常使用了,她竟然從始至終不聞不問,這樣鐵石心腸的女人也算極品了。

  次日早上就是演出的大日子,如果按照往常的習慣,韋少宜通常比鄭微早半個小時以上起床,把自己收拾妥當早早出門,這一天她卻幾乎跟鄭微同時打開房門走了出來,鄭微快手快腳地搶到先機,趕在她前面佔據了衛生間,得意之餘不小心看見她略顯憔悴的面容上,兩個眼睛紅腫得如被黃蜂蜇過一般。

  在後臺等待演出的間隙,公司總經理還在臺上發表冗長的講話,鄭微參加的舞蹈是第一個節目,正神遊中,身邊有個男生用手肘輕輕碰了她一下,低聲說:「哎,鄭微,你聽說沒有,韋少宜跟她男朋友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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