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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第十三章 醉笑陪伊三萬場,不訴離殤

  鄭微席地坐在工地施工現場附近的泥地上,十月的烈日當空直射下來,視線所及之處,無不是一片白晃晃的。施工還停留在地面工程階段,三通一平之後的場地,連個遮蔽的地方也沒有。一滴汗水落在她的睫毛上,她用手隨意地抹了一把,汗水沾染到手中的泥沙,變成了混濁的灰色,安全帽貼住髮際的地方,黏,而且癢。赤裸裸地曝曬了一個多月,她晚上洗澡的時候照鏡子,發現自己那張原本白生生的臉蛋早已變得如包拯再世一般。黑也就罷了,偏偏安全帽的系帶之下的肌膚依舊如往昔一般雪白,摘了帽子之後,遠遠看去,猶如被人在臉頰兩側各刷上了一道白色油彩,滑稽得很,為此她沒少被工地上的那幫大老粗嘲笑。她喝了口水,徒勞地用手扇風,要不是下到工地第一天,專案經理、專職安檢員和帶她的師傅再三吩咐,施工現場必須佩戴安全帽,否則她真有種立刻扔掉帽子,讓自己的頭和脖子解放的衝動。

  她爭取這份工作的初衷,原本是想跟自己喜歡的人天天在一起,人走了,工作的機會卻留了下來,鄭微不知道該覺得諷刺還是慶倖。不過能進中建,據說還是趕上了這個即將面臨改制的老牌國企錄用正式職工的末班車,這在她的大多數同學眼中都是件幸運的事,尤其在中建今年早早放出「不招女生」的風聲後,她的雀屏中選不能不說是個讓人羡慕的意外。

  說起來也可笑,她當初選擇念土木的原因無非天真地想,要是看著高樓大廈在自己手中平地而起,那感覺一定很好,現在真正身臨其境,才知道這個行業存在性別歧視不是沒有道理的,女孩子無論在體力還是耐勞程度方面都比男生要差得很遠。她從婺源回來後不久就接到了中建的複試通知。那段時間,她生活得如同遊魂一般,也不知道怎麼地,稀裡糊塗就被錄用了。報到後,她跟著其餘幾十個男生一起在公司總部經歷了為期半個月的崗前培訓,然後就統統被流放到各個工程項目部。按照中建的人事制度,新錄用的大中專畢業生必須有六個月以上的工地實習經驗,考核合格後才能分配到正式的崗位上。這六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真正身在其中,也不是那麼容易熬過去的。鄭微剛被分到現在這個項目部時,工地上的那些同事一見她就紛紛搖頭,都說把這樣嬌滴滴的小姑娘送到這兒來,不是糟蹋人是什麼。她過了兩天這樣的日子,心裡也是叫苦不迭,可是她生性倔強,尤其不肯在人前示弱服軟,既來之則安之,大家都認為她受不了這種苦,她偏要讓這些人看看,她玉面小飛龍豈會那麼輕易被人看扁!

  豪言壯語是放出來了,可是要達到吃苦也甘之如飴的境界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師傅剛說大家可以休息一會兒,她一屁股坐下去,就再也不想起來了。她正打著能磨蹭一會兒是一會兒的主意,就看到了那個拿著圖紙追在師傅身後請教的人。

  有時候就是這樣,你的生活中某個階段會出現這樣一個人,她什麼都跟你不相上下,什麼都跟你爭,什麼都跟你過不去,對於鄭微來說,這個人就叫做韋少宜。韋少宜是今年整個中建集團除了鄭微之外招聘的唯一的女生,不過跟鄭微經歷了初試、複試重重關卡最終被錄用的經歷不同,她據說是總部某位剛退居二線的老領導的親戚,公司本不打算要她,不過一方面是老領導退休前力薦,一方面是她專業對口,畢業院校和簡歷材料均無可挑剔,為了不讓老領導有人走茶涼、剛退下來說話就不管用的感覺,所以公司才勉為其難地額外給了她一個指標。

  韋少宜進公司的時間比鄭微晚,沒有經過崗前培訓就直接被分到了鄭微所在的專案部。初見她第一面時,鄭微本能地覺得這個女孩子絕對不是她的那杯茶,她最不喜歡自命清高、太過較真的人,而很不幸的是,韋少宜似乎恰恰是這種典型,而且她看得出來,對方似乎對她也不是那麼感冒。都說不是冤家不聚頭,白天在一個工地也就罷了,最可怕的是晚上回到單位宿舍還要面對那張冷冰冰的臭臉——中建給予她們這些新錄用的大學生的待遇是兩人共用一套兩房一廳的公寓,今年的新人中只有她們兩個女生,成為舍友也是沒有選擇的事情。

  鄭微不明白,都是生長在新中國紅旗下的孩子,為什麼有人就這麼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話多說兩句仿佛就吃了虧,別人說笑話她也不笑,這不是扮酷是什麼?不過是一個靠裙帶關係走後門進來的關係戶,至於成這樣嗎?她剛跟韋少宜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不久就開始小摩擦不斷,她看不慣韋少宜的潔癖,韋少宜也厭惡她的淩亂,好在兩人下班之後各自緊閉房門互不往來,否則都各不相讓,非打起來不可。

  不過話又說回來,鄭微天性散漫,她私心裡期望全世界所有的人都像她一樣胸無大志,得過且過,這樣她的罪惡感才能降到最低。韋少宜略帶強迫症似的勤奮給了她很大壓力,同樣在工地上實習,韋少宜從沒有半刻偷懶,她像男人一樣爭強好勝,什麼都苛求完美,越是困難和辛苦的事她越要搶著做,即使是在休息時間,她也總是拿著圖紙追在資深的同事身後請教,不弄懂誓不甘休,並且,她的神情在不經意之間,總對偶爾摸魚偷懶、沒事就圖個清閒的鄭微流露出那麼一絲輕微的蔑視。

  兩人有一次在宿舍裡因為一點兒雞毛蒜皮的事吵得不可開交,起因似乎是晚上九點鐘還不到,韋少宜指責鄭微用音響放音樂影響了她畫圖。總之到了最後,爭吵的範圍嚴重偏離了主題,什麼難聽的話都說了出來,鄭微指著韋少宜說:「我就不明白了,你有什麼可囂張的,別以為你每天頭懸樑錐刺股的,別人就不知道你是走後門進來的。」韋少宜則反唇相譏,「我就更不明白了,中建的人事招聘制度怎麼會允許你這樣的人被錄取,如果你被錄用的過程中沒有貓膩的話,我為我不是和你同一管道進來而感到自豪。」兩人說完,均大怒摔門回房,從此更是勢同水火,即使抬頭不見低頭見,也始終冷面相對,有事沒事還彼此冷嘲熱諷幾句。大家都看出這兩個女孩子不和,不過論專業知識和勤勞肯幹,韋少宜在鄭微之上,鄭微卻勝在人緣好,處處討人喜歡,即使犯了小錯,師傅們也願意替她遮掩過去,因此在工作中兩人也算打了個平手。

  鄭微初入職場,不但立刻嘗到了工作的辛苦,更由於跟韋少宜的交惡而感到壓抑苦悶,下班之後一個人寂寞無趣的時候,就益發懷念那些已經成為過去的日子。拋開那段讓她不願回憶的片斷不提,大學的點點滴滴現在回頭看是多麼的美好。她閑了沒事,就喜歡跟阮阮煲電話粥,把一肚子的苦水都向阮阮倒了出來,心裡才舒服一些。

  阮阮已經在S市的那個建築設計院正式上班,曾經允諾再也不會跟她分開的趙世永還是沒有拗得過家裡的安排。阮阮是為了他才選擇了留在人生地不熟的S市,他卻在她簽約後,屈從於家裡的高壓政策,乖乖回到了父母所在的城市,在家裡的安排下進入一個炙手可熱的政府部門。也許那句老話說得對,對於女人來說,愛情是生活的全部,但對於男人來說,那只是他生活的一小部分,不管當初他給過怎樣的承諾,在面臨選擇的時候,他們永遠比女人現實而理性。

  鄭微為阮阮感到不甘和憤怒,她沒有辦法理解,為什麼趙世永的家裡會反對他跟阮阮這樣聰明漂亮、性格脾氣無可挑剔的女孩子在一起,這明明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福分,難道僅僅是因為他出生在一個雙親都是廳級幹部的家庭,而阮阮的父母只是小學教師?

  阮阮不是沒有傷心過,然而她依然原諒了這個她第一個愛上的男孩,她沒有辦法放棄S市的工作,在趙世永從父母家搬出來之後,每逢閒暇,她都從S市趕過去看他。鄭微有時氣不過就問她:「你的火車要坐到什麼時候才是個盡頭?」阮阮只是笑,「也許得等到我再也坐不下去的那一天。」鄭微於是哀歎,愛情究竟是什麼東西,它竟然讓一向聰穎的阮阮也看不透,免不了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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