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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九


  這個提議給了這對老夫婦一個支撐下去的理由,他們用了僅有的錢去打點,終於三個人得以見上望年一面。

  望年鬍鬚淩亂,這讓他的稚氣看起來消退一些,反而有些滄桑。他竟像是長大了,用這樣的方式長大。

  謝望年對老父母的眼淚和叮嚀充耳不聞,從桔年進入他視線那刻開始,他就一直用戰慄的目光看著這個有些陌生的親姐姐。

  隔著鐵欄,桔年試探著用手去撫摸望年的頭髮,望年低下頭流淚:「我不是故意的,姐。」

  桔年柔聲說:「我知道,我知道……」

  然後她驟然揪緊了謝望年來不及理短的頭髮,從一側衣兜裡掏出了出門前就藏在那裡的一把小刀。

  她沒頭沒臉的捅過去,就像謝望年捅在平鳳身上一樣。

  桔年那麼信命的一個人,她見過太多事情,她太乖太柔順,她總想,算了,就這樣吧。可就連她也到了極限,憑什麼她這一生就要這樣不平?她拒絕這樣的命運。

  她的第一刀劃在了謝望年遮擋的手臂上,血濺到她的臉上。平鳳,傻到了極致的平鳳,那天她流了更多更多的血。第二刀還來不及落下,桔年就被兩個看守的幹警死死架住,被拖開的時候她如願以償的看到謝茂華夫婦驚呆了的臉。

  桔年平靜的詛咒著他們:「你女兒是個搶劫犯,兒子是殺人犯,你們都應該……」

  謝望年的哭號伴隨著手臂垢痛意響徹每個人的耳邊,「我不想殺她的,我真的喜歡她……」

  桔年以為自己會再一次坐牢的,對於她而言,裡面的生活跟外邊也許已經沒有什麼區別。沒有了平鳳,也不會有人害得她在監獄裡加班加點了。結果她並沒有待多久,韓述就把她領了出去。

  他們一道走出拘留所的大門,陰雨天氣剛過去,陽光很刺眼。

  韓述又恢復了那副笑嘻嘻的樣子,「下次闖禍我就沒本事撈你出來了。」

  韓述的預感是對的,照片遞交上去之後就如同石沉大海般杳無音信。他也回不了城西院了,聽說老胡他們即將結案,他幾乎忘記了老胡是多麼七竅玲瓏的一個人精,而韓院長仍然是韓院長。

  正月十三那天,韓述的同仁兼朋友林靜叫他出去喝酒。他們過去經常混在一塊,但是自從林靜有個妻子和兒子,鮮少有功夫在陪伴他這樣的孤家寡人。

  說是喝酒,林靜只喝了杯紅的,反而是韓述五顏六色胡亂的喝。

  喝到差不多的時候,林靜勸韓述。「行了,夠了就行了。」

  他像是說喝酒,又不是說喝酒。

  半醒半醉的韓述趴在吧臺上,仰起臉看著林靜。

  「自家人,何苦呢,沒有幾年他就退休了,他到底是你爸爸。」

  「他也是個貪婪的無恥之徒。」

  林靜笑了笑,「這世界貪婪的人太多,韓述,我們只能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韓述聽明白了,連林靜也暗示他,他是對付不過老頭子的,老頭子過的橋比他走的路還要多,其實他自己也知道是在螳臂擋車。

  「你相信嗎?也是老頭子從小就教我的,我一直記得。他說得總得有些只得堅持的東西,這一輩子才不冤枉。我想了十幾年,才覺得他就這句話特別有道理。」

  林靜笑著搖了搖頭,「但如果這樣的堅持毫無意義呢?我更喜歡有把握的事。」

  林靜永遠比他圓融,這也許就是林靜只比他略長幾歲,仕途卻大有可為的原因吧。

  就拿照片的事來說,老頭子的位置沒有動搖之前,就勢必是一個要深埋的秘密,林靜現今不過是一個城區檢察院的檢查長,他竟然知情。他運淡風輕的勸著韓述,就像好心勸著一個跟家賭氣的朋友,但這樣一個做事謹慎周密的一個人,韓述也猜不到他代表的究竟是誰。

  韓述咬了一會兒自己的下唇,最後低頭失笑。他拍下自己的酒錢,拿著外套搖搖晃晃的走了出去。

  次日,韓述正式提出辭去公職。

  下部 第三十九章 還沒開始就結束

  從報到後只上了一周班的市院出來,韓述頭一回看了一眼高高的臺階盡頭的莊嚴國徽和堪稱巍峨的灰色門柱,然後他想起也許餘生都要在病榻上度過的乾媽蔡一林常提起的正義女神——蒙眼、白袍,一手執劍一手執天平,象徵著道德無瑕、剛正理智、量裁公平,還將一條蛇纏在棒上,並把一條狗踩在腳下。蛇和狗分別代表著仇恨和感情,真正的正義必須捨棄這兩樣東西。然而,做起來淡何容易。

  他執意要走,上頭也沒有堅持要留,乘下的只是手續問題罷了。同事們雖不解,但心裡只怕都說,以他這樣的公子哥,到哪兒去吃不開?只有韓述知道,他的一身輕也意味著一無所有。他曾經信仰的東西已然崩塌,這輩子能不能跟老頭子相互諒解已不得而知,最重要的是,他也確信自己那樣瘋狂而大逆不道的行為只可能有一次,那畢竟是他從小愛著的即使已失崇敬,但是他將不再有勇氣重複那樣的『正義』。

  車大燈出了點兒小故障,仍在4S店裡檢修,那是韓述唯一用自己的錢買下的大件的東西,乾媽贊助過一些,已經還了,他不乘下什麼了。韓述索性步行去桔年住的地方,那是不短的一段矩離,但是正好可以讓他慢慢想清楚一些事。等到財叔的小商店在望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下來,他看了看表,走了將近兩個小時。這樣偏僻的城市角落,遠遠談不上華燈初上,稀落的幾點燈光在大片的黑暗中搖搖欲墜,更顯得溫暖而珍貴,時不時地還可以聽到幾聲狗叫。

  韓述這一路已經打定主意,如果桔年又問「你來幹什麼」,他就應該有多可憐說多可憐,他得告訴桔年,他失業了,什麼都沒有了。這也是實話。

  韓述這一路上已經為此黯然,那也不好,韓述希望桔年有一點點可憐他,又不希望她太可憐他。那他就拿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吧,就說,其實也沒什麼,對於我這種馬斯洛的五重需求已經從上到下從裡到外滿足過好幾回的人來說,這也是小事一樁。

  諸如此類,他想了許多,他覺得這輩子自己心裡都沒有裝得這麼滿。然而當桔年的小屋就在面前,一盆冷水澆在了他頭上——透過鐵門,可以清楚地看見裡面漆黑一片。她不在家,韓述失望了。

  這一周桔年都應該是白班,她是不是到醫院看非明去了?非明手術後至今未醒,韓述也聽說了,他在猶豫是給她打電話還是直接到醫院去的過程中忽然有了一個念頭,於是他立刻行動。

  他搖了搖鎖好的鐵門,脫下外套,噌噌噌地就攀著鐵棍爬了上去,也不去想自己衣冠楚楚的樣子做個越牆的小人有何不妥,更沒考慮鄰里或路人會不會將他誤認為小偷蟊賊之類。既然已經瘋狂了,那再徹底一些有何不可。就算是等,他也要在她的院子裡等她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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