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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那你還想怎麼樣,我說桔年啊,你上輩子算燒了支高香,聽我的,別傻了,就算為了這孩子,活得正常點,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別人要是問我想找個什麼樣的,我只求一件事,給我一個不在乎我的過去,也跟我的過去沒有關係的人。」

  「不在乎我的過去,也跟我的過去沒有關係?」桔年機械的重複了一遍。

  兩人的說話聲儘管壓得很低,還是驚動了床上的非明。非明動了動,迷迷濛濛地睜開眼,張口就問,「韓述叔叔走了嗎?」

  桔年忙說:「平鳳阿姨來看你了。」

  平鳳把削好的一個蘋果遞給非明,非明看了她一眼,沒有伸手去接。

  「還想著你的毒蘋果呢?」桔年趕緊代非明接過,轉而對平鳳笑道:「這孩子真把病怪到蘋果上了。」

  平鳳也不說什麼,順勢站了起來,把背包掛在肩上,「我也該回去睡一覺了。」

  桔年送平鳳出去,非明也沒跟平鳳說再見。這已經不是她頭一次對「平鳳阿姨」那麼冷淡,自從她間接得知這個阿姨和姑姑認識的,這種態度就一直沒有改變,不管桔年怎麼責備和勸說。

  也許對於非明來說,桔年是她的姑姑,她沒得選擇,所以她必須忽略姑姑也曾經是一個囚犯這個事實去愛姑姑,但是平鳳是個外人,一個有不堪過去的外人。

  有時桔年也不知道該怎麼去教非明判斷善與惡,孩子不理解其中太複雜的東西,即使她長大了,也未必能夠理解,這也許跟年齡沒有關係,這個世界的判斷標準本來就是如此。她不知道該為孩子日益分明的是非觀念感到悲哀還是慶倖。但不管怎麼說,非明有一個清白的人生總是好的,不像她,半生都活在混沌的灰色中,她愛上過殺人犯的兒子,被也許犯了罪的男孩子愛過,因搶劫包庇罪入獄,收養個來路不明的孩子,再跟個妓女做朋友,終於有一個男人說也許能給她一段新的生活,結果卻是個同性戀。桔年想,究竟主宰她命運的神要有多麼天才,才能導演這一出瘋狂的幽默劇。

  下午,禁不起非明一再地抱怨醫院消毒水的味道是如何地噁心,桔年慢慢地開始著手收拾東西,非明的身體狀況和發病原因她心裡有數,也許快的話,從醫生那拿到了檢查結果就可以出院了,畢竟這個病並不是在醫院裡躺著就可以根治的。

  非明住在一個容納了三張病床的房間裡,其中一張空著,另外一張躺著個患有重病的孩子,連吃飯起床都沒有氣力,只能靠外婆等家裡人伺候著。那女孩比非明還大一些,可發育得很遲緩,看起來十歲都不到,頭髮所剩無幾。非明都不敢直視那個女孩,她已經知道害怕那種生命的脆弱感,只得一個勁地問桔年出院的信息。

  「姑姑,我們什麼時候才能走?」

  「韓述叔叔會不會來接我?」

  「待會我們出院的時候記得要拿韓述叔叔送我的東西。」

  ……

  終於,臨近醫生下班的時間,才有護士進來叫桔年到醫生辦公室去一趟。桔年點頭時,非明的表情猶如看到了黎明的曙光。

  幾分鐘後,桔年坐在醫生辦公室。負責非明的醫生是個看上去非常和藹的老頭,他詢問過桔年的身份,以及非明父母未能到來的原因之後,就一遍一遍地翻著非明的病例和檢查報告。

  儘管桔年之前早有心理準備,但是那沉默的氣氛和緩慢翻動紙頁的聲音依然讓她局促而不安。

  「謝非明是你的侄女……那麼,你對她的身體狀況還是有所瞭解的吧。」良久,醫生總算是開了尊口。

  桔年點了點頭,再難說出口,也不過是「癲癇」兩個字。從收養非明的那一天她就已經知道了。最初的幾年,她一直都在擔心著,害怕這個猶如定時炸彈一般的病隨時會在非明身上發作,可是非明就像個健康的孩子漸漸長大了,可這個病潛伏了太久,久到連桔年都誤以為它是不存在的。

  那醫生看了桔年一眼,隨即從一疊檢驗報告中抽出非明頭部的影像圖,然後用手中的筆端點向圖的某處。

  桔年只看到一個白色的小點。

  醫生緩慢地說:「我們初步診斷為患兒的大腦半球處長有一個大小約4CM×3CM的膠質細胞瘤。」

  桔年沉默,靜靜地看著醫生,仿佛一時間難以明白醫生的意思。

  「換而言之,我們認為謝非明患有腦腫瘤,這很可能就是導致她癲癇發作的根本原因。」

  這一次桔年聽懂了。她發現自己再一次犯了錯誤,就像以往很多回,面對恐懼,她都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足夠的準備,其實都沒有。

  下部 第二十章 絕望是件好事情

  非明得知還不能出院後,又是好一陣苦鬧,苦到最後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只余一張小臉漲得紫紅。這動靜引來了醫生和護士,怕她情緒撥動之下導致病情進一步惡化,不得已再次使用了藥物,讓她在力竭聲嘶後沉沉睡去。

  在這整個過程中,桔年始終站在幾米開外,怔怔地看著這一幕。她什麼忙都幫不上。命運經行處如巨大的車輪碾過,一地殘碎,從來就沒有給過選擇的機會,當然,除了混沌和清醒的選擇,而這兩者之間的區別也只不過是哪一種比較痛楚而已,對結果來說,都一樣的無能為力。

  醫生說,目前還暫時無法判斷非明腦裡的腫瘤究竟是良性還是惡性,但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這腫瘤存在於非明腦內已不是短時間的事,甚至有可能是與生俱來的,跟上一代的遺傳有著密切的關係。在這一點上,醫生反復詢問了非明的家族病勢,在從桔年口中得知,孩子的生父的確也患有先天性癲癇之後,更肯定了這一推論。因為癲癇正是腦部膠質細胞瘤發作前的典型徵兆之一。

  桔年很想醫生能夠給她一個痛快,究竟要怎麼做,才可以救回非明?但是就連那看似經驗豐富的醫生也無法給她一個明確的答覆。先不論腫瘤是良性還是惡性,已經長到了現在的大小,必然壓迫到腦組織,引一連串的身體反應,如越來越頻繁的頭痛、嘔吐和癲癇發作,而且那腫瘤極有可能還在進一步擴大中,當它佔據到足夠的空間,即使是良性,也會導致生命危險,而惡性腫瘤的可怕後果不堪設想。

  擺在眼前的唯一途徑也許只有手術,如若手術成功,術後再不復發,那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但復發與否,誰都無法預言;最令人左右為難的是,非明腫瘤的病灶在一個相當危險的位置,也就是說,手術的風險性會非常之大,一旦手術,她有康復的可能,也有立即死在手術臺上,或留下後遺症終生殘障的可能。

  那醫生問過桔年,她只不過是這孩子的「姑姑」,能不能夠代孩子做出這性命攸關的決定?在這個問題面前,桔年的確一時無言。名義上,斯年堂哥才是非明的養父,名正言順的監護人,可是謝斯年當年做出收養孩子的決定完全是為了成全桔年,他跟非明並沒有實質上的任何聯繫,最初那些年頭,他偶爾會從不同的地點給桔年和非明寄來一些禮物,這已經足夠讓桔年感激,再不能要求更多,因為她也知道斯年堂哥身性不羈,最不喜牽掛,他愛的人去世後,更是居無定所。即使桔年現在走投無路升起過再向斯年堂哥求助的念頭,也不可能在一時間跟他取得聯繫,近幾年來,她也僅憑零星的幾張明信片知曉堂哥曾經在哪幾個大洋彼岸的小國停留過而已。

  至於孩子另一個存在于世上的血親,要找到她倒也不難,可是光憑韓述那天說起陳潔潔的現狀,桔年也不可能去冒這個風險,她怎麼能夠指望一個家境破落一切依靠夫家為生的大小姐去為過去的一段孽緣買單。不管是為了曾經發過毒誓還是為了現世的安穩,陳潔潔都是不可能跟非明相認的,桔年很清楚這一點,假如讓非明知道她的親生母親存在卻不肯接受她,這後果絕對是致命的,遠比讓她拼命幻想一個完美的父母更糟糕。

  桔年對醫生說,她需要時間考慮,哪怕只是一晚。

  在做出這個回答時,她也深覺自己的無力和怯懦,在最絕望那一瞬,她是否也依然明白,她是個外人,不管她撫養了非明多少年,非明永遠不會是她的孩子。

  夜已漸深,非明睡得很熟,臉頰上還有眼淚的痕跡。桔年替她掖好被子,一個人站在住院部門口那個小小的院子裡。從醫院的門口可是遠遠地看到對面熱鬧地街道,此時已近年末,即使是夜裡,也還有許多人忙著採買年貨,桔年看不清,但可以想像那些人們臉上喜慶地神情,而這一切和醫院裡地蕭瑟不過是隔了一個街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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