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辛夷塢 > 我在回憶裡等你 | 上頁 下頁
二〇


  樓下的談話聲時不時地傳入司徒玦的耳朵,不用腦子想也可以猜到是爸爸拉著姚起雲在談心,媽媽被迫做了聽眾。

  司徒久安的那一套大道理,平時在妻女身上不怎麼受追捧,現在終於有了個姚起雲,只聽得他滔滔不絕,從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說到男人的志向和抱負,最後再一次痛說革命家史,大談苦難對人生的意義,仿佛所有的倒楣孩子都是即將接受天降大任的「斯人」。姚起雲偶爾會回答幾句,聲音很低,耳尖的司徒玦也聽不真切,想必說的也是贊同、附和的話,而且眼裡一定還充滿了對「司徒叔叔」的崇敬之情。

  世界上哪裡還能找到比樓下兩個男人更投契的組合?那個姚起雲看起來吃過苦,又頗具司徒久安最讚賞的勤奮、堅忍,簡直就是為迎合司徒久安心中勾勒的完美兒子形象而生的,也無怪乎他一副欣慰備至的神情。

  這些司徒玦倒不是很在乎,她本來就膩了爸爸試圖強加在她身上的那個世界觀的大框框,對賣藥的久安堂也興趣缺缺,有了姚起雲,爸爸的期許和傾訴欲都找到了更合適的物件,就可以稍微放過她。可眼前火燒眉毛的是,吳江他們一夥人還在等著她,她也很想出去,而樓下的情景明顯不可能讓她脫身。

  那段時間,司徒玦跟著吳江迷上了鬥蟋蟀,這要換到古時候,絕對就是紈絝子弟的敗家作為。吳江最初拿著他的「愛將」來炫耀的時候,司徒玦原也頗為不恥,這幾乎是電視劇裡強搶民女的壞蛋公子哥的必備道具。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耳濡目染之下,她也不知不覺地開始熱衷於此了。

  鬥蟋蟀的好玩之處,首先在於自己去捉,這才是司徒玦眼裡的重頭戲。當下正是捉蟋蟀的好時節,他們住處附近的草叢裡雖然也有,但好的不多,吳江會用腳踏車載著她,跟其他幾個玩伴一起到十五分鐘車程以外的一個烈士墓下邊去尋。那裡草豐樹茂,平時就人跡罕至,更何況是夜晚,簡直就是昆蟲樂園,當然也是她司徒玦的樂園。她最得意的幾隻寶貝無一不是在那裡抓到的。為此司徒玦還特意準備了一套裝備:手電筒、花露水、草編的蟋蟀籠子、長袖的衣褲,一樣都不能少,通通都寄放在吳江那兒。原本今晚這些裝備都會再一次用得上了,她正待抓幾只好的,好好挫挫吳江的威風,偏偏被堵在了家裡。

  九點過一刻了,似乎是考慮到姚起雲也累了,司徒久安夫婦跟他說了一番好好休息之類的話之後,先後上了樓。司徒久安去洗澡,薛少萍敲了敲女兒的門,司徒玦悶聲說自己困了,她就回房去看電視了。

  司徒玦心中大喜,又開始蠢蠢欲動。聽著父母那邊動靜沒有異樣,便做賊似的下了樓。大門鎖了,那該死的門稍微開閉都會發出足以驚動屋子裡所有人的聲音,原本屬於她的那個臥室房門緊閉著,也不知道那傢伙在裡邊幹什麼呢?她撓著腦袋,輕手輕腳地在他門前徘徊,心裡想著,要用什麼法子才能在他眼皮底下從窗戶溜出去。

  她轉了幾圈,依舊無計可施,便把耳朵貼在門上偷聽裡面的動靜。這門的隔音效果一般,她最清楚不過,可詭異的是,另一邊完全沒有一點兒聲音,別說水聲、腳步聲、音樂聲……就連半聲咳嗽都沒有,他安靜得像不存在。

  就在這時,忽然間輕微的哢嚓一聲傳來,司徒玦疑惑了半秒,在她反應過來打算閃避之前,門開了,而她仍保持著一副極度鬼祟的姿態。

  司徒玦乾笑兩聲,直起腰來,假裝自己剛才一點也不像個偷窺的變態,掩飾著窘迫,抬起手,對這個房間的新主人打了個招呼,「嗨!」

  在她的燦爛笑容下,一臉緊張和意外的姚起雲倒顯得更無所適從了,臉依舊是紅的,說話時眼睛卻不敢聚焦在她臉上,「有……有事?」

  「呃……」司徒玦急中生智,「是這樣的,我原本住在這屋裡,今天剛搬到樓上,忽然想起還有些東西忘了拿,正好急用,就下來找找。你沒睡吧?我能進去嗎?」

  姚起雲沒有說話,趕緊側身讓她入內。

  房間基本上還是司徒玦搬走時的樣子。他帶來的行李少得可憐,只有一個舊式的破旅行袋,放在書桌下的角落裡,桌面上倒是擺著一本攤開的書,司徒玦走過去的時候,裝作不經意地看了一眼,竟然是高一的英語課本,頓時對他的崇敬如黃河之水滔滔不絕——他的年紀跟自己差不了多少,可這境界差得就太遠了。

  她的東西本來就多,倉促之間哪可能搬得乾淨徹底,抽屜裡、衣櫃裡、書桌上到處都還有沒來得及帶走的東西。既然進來了,怎麼都要做出個樣子,她便心不在焉地翻檢著書桌抽屜裡的書和小玩意兒。

  姚起雲在她身後,司徒玦背對著他,依然是聽不到他的任何一絲動靜,她收拾了一小會兒,覺得一個人可以無聲無息到這種地步實在是反常,心想,他不會是離開房間了吧?

  她滿懷期待地回頭瞄了一眼,頓時大失所望。他正站在門旁邊的衣櫃前面,像一盞人形的落地檯燈,更奇怪的是這「檯燈」的光線似乎正投射在她的背上,在她回頭的刹那,又受驚似的移開。

  尷尬這東西也會傳染的,他無所適從的樣子讓司徒玦也覺得這場面有些難以適應。她又轉頭翻出了幾個本子,磨蹭了一會兒,實在是受不了了,索性放下手裡的東西,滿臉堆笑地問:「你要去洗澡嗎?」

  「什麼?」姚起雲在這個突兀的問題下愣了一愣,似乎對她的問話感到無比困惑。

  司徒玦也覺得自己這話說出口怪怪的,趕緊添了一句:「我是說,你坐了一天車,洗個澡會感覺好一些。」

  「不用……我是說我會洗的,我待會兒就去洗。」姚起雲結結巴巴地說。

  「你現在就去洗吧,不要管我,我還要收拾一會兒。」

  「不要緊,你收拾吧,我不急。」

  「反正你也沒事幹,現在去洗澡不好嗎?」

  「沒事,沒事……我等你收拾好了再洗。」

  想來也是,作為一個正常人,當有陌生人在房間的時候,怎麼都不會想到洗澡這件事。司徒玦心裡也明白,但是沒有辦法,為了她的光明之路,他只能現在去洗,必須現在去洗!

  於是她笑道:「你怕什麼,我不會偷看你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怕你看我……不是……我不是說你看我……」姚起雲越辯解越覺得說不清,他實在是想不通,他們為什麼要這樣熱烈地討論關於洗澡的問題。

  換作以往,司徒玦肯定笑得不行了,可她現在只想一手把這個傢伙塞到浴室裡去。

  她的目光如此地充滿了渴盼,仿佛在說:「洗吧,洗吧,去洗吧……」

  在這樣的情境下,姚起雲覺得自己再不洗澡的話,就像一個有隱疾不能見水的人似的。他猶豫地走近書桌,司徒玦當即意識到——他已經動搖了,打算從行李裡拿換洗的衣服,於是趕緊從桌邊讓位。

  就在姚起雲憋紅了臉在旅行袋裡翻找的時候,薛少萍的聲音從樓梯處傳來。

  「司徒玦,你在樓下幹嗎?」

  司徒玦充滿喜悅的心頓時一涼,趕緊答道:「我下來拿幾本書。」

  「拿到了嗎?你別打擾起雲了。上來,媽有幾句話要跟你說。」

  灑著月光的郊外,充滿露水氣息的草叢,玩伴的笑聲,生猛威風的蟋蟀……司徒玦的心都要碎了,眼睜睜看著希望碎成泡影。她算是明白了一個嚴酷的現實,今天晚上,她是出不去了。

  她不情不願地往房門外走,卻聽到姚起雲那特有的、帶著點鄉音的普通話。

  「你的東西沒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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