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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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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再也忍不住,騰地站起來,「二哥,你就這麼怕這個女人?任由她騎在你頭上,她兒子也不把我們放在眼裡!你還是一家之主嗎?有什麼不能說的?子謙本來就是你親生的,她又不是不知道!我們周家的骨血,把名字刻在祖墳上,誰也不能說個『不』字!」 一時間,沒有人去接老三的話,飯桌旁圍繞著死一般的沉寂,就連風暴中心的馮嘉楠和周啟秀也靜靜地坐著猶如泥塑。 既然說到這個份上,老三也不再藏著掖著,半是勸說,半是要脅道:「二嫂,不管你認不認,這些都是事實!子謙這孩子我看就不錯,比阿瓚懂事,以後也會孝順你們的!再說我二哥還是想和你們好好過日子的,他之前回鄉和子謙去看他生母,只不過是帶孩子盡盡本分。她都另外嫁人了,你何必……」 「老三,這是你該說的話嗎!」一直沉默不語的大伯父終於打斷了小弟的嚷嚷。 馮嘉楠卻在怔怔地想,他去看了那孩子的生母,是什麼時候的事呢?興許就是他自稱去杭州出差的那一回。可是那次他離家幾天,回到她身邊時是那麼溫情繾綣。周啟秀還說他在那邊相中了一處風光頂好的房子。等到兒子成家,他們也老了,可以相伴在那裡度過餘生。她在早晨清冽的山風中做瑜伽,他給院子裡的花草澆水。 那一次,她幾乎相信了他們還有相伴到老的可能。 馮嘉楠默默地注視著她的丈夫,他已經不再是她記憶中意氣風發的少年才子,然而那半張臉的輪廓依然俊朗如玉。他閉上眼睛,回避了她的眼神。 馮嘉楠故意言語相逼,就是要親耳聽他們說出背地裡的勾當。可是當底牌揭開,她怎麼比預料中更難過呢? 「都別說了,菜上齊了。大家先吃飯吧。」大伯母瞪了老三一眼,又對著馮嘉楠笑了笑。 馮嘉楠入座後頭一次站了起來,環視桌邊那一張張緘默的面孔。她拼盡全力抽出桌布,在碗碟落地和眾人的驚呼聲中,說:「你們慢用!」 周瓚坐馮嘉楠的車回的家。上車前他問媽媽:「要不我來開?」 馮嘉楠還教訓了他,說:「你有駕照?開什麼開!我活著一天,你都別想在我眼皮底下違章駕駛!」 一路上他們都沒有交流,周瓚始終注視著前方。他想,以他媽媽的強勢,不會希望兒子看著她淚流滿面。 周啟秀獨自回家是一個小時以後的事了。他在樓梯口遇上了下來喝水的周瓚,張了張嘴,本想說點什麼,臨到嘴邊卻發現每一個字都如此艱難,只能看著兒子若無其事地從他身邊走過。 周瓚其實並不口渴,他聽到了父親車子熄火的聲音,忍不住走出來看看。他讓仍在廚房拖地的老保姆早點回房休息,自己捧了個水杯靠在樓梯扶手上。他父母的房間門緊閉著,寂靜無聲。周瓚倒寧願像往常他們大打出手時那樣,不時傳出重物落地或玻璃碎裂的聲響,又或者是某些讓他吃不消逃往祁善家的「特殊動靜」。這一次他什麼都聽不見,心裡反而沒了底。 周瓚走出院子外想要呼口新鮮空氣,可怎麼月光也教人悶得慌?他本打算掉頭回屋,卻無意中看到了他誤以為是沉香的那塊爛木頭。就在昨天,他們頭碰頭地蹲在角落,祁善傻乎乎卻又專注的樣子莫名地讓他想笑,直到籬笆外那兩雙鞋出現……他為什麼要在乎那些成年人的齷齪事?他又能做得了什麼? 明天早上他會成為孤兒嗎?保不齊報紙上多了「家庭血案」的頭條。 祁善若聽到這樣的「胡說八道」,恐怕又要板起臉說教了。 祁善家沒有亮燈,她房間的窗戶也緊閉著。以周瓚對祁善的瞭解,她八成去了善媽的單位。晚飯時祁善早早離席也不是沒有好處,起碼不會每次都讓她目睹他家裡的混亂。 周瓚喜歡待在祁善家,雖然她家的擺設有點亂糟糟的。善媽總是忙忙碌碌,定叔不怎麼靠譜,說好讓他暫時照顧兩個孩子,他也會經常忘記給他們做飯。為此周瓚七歲就給祁善做過有帶殼的炒蛋和醬油拌飯,他覺得味道很不錯,祁善也不挑剔。小時候他有種荒謬的期待,他和祁善相互認錯了父母該有多好。反正祁善和他媽媽談得來。馮嘉楠雖不好相處,但祁善像水,在不同的容器裡都能存放。她也遠比周瓚更能體諒馮嘉楠的心思。 祁家的備用鑰匙就放在右邊第二個花盆底下,周瓚卻坐在他們家門口的臺階上,撿起牆邊玉蘭花的枯枝在地上百無聊賴地勾畫。 他發現自己寫的第二個名字是「韋子謙」——這個鮮少謀面,卻天生與他有著某種瓜葛的人。一如這個名字,明明頂著不同的姓氏,卻遵照周家族譜的排行。 周瓚本來應該叫周子贊,他們這一輩排「子」字。因為馮嘉楠是獨女,她父親在世時是把外孫當孫子看的。是故周啟秀也默認了兒子依照岳父的意思用單名,還將「贊」改作「瓚」,隨了馮家孫輩的慣例。周家人對此一直頗為不滿,埋怨他太過軟弱。至今周家族譜上,周瓚的名字仍沿用「周子贊」。 周瓚證實自己有個異母兄弟,是在祖父去世那年,他隨父親回老家奔喪。出殯那天,他在送葬的隊伍裡注意到一個陌生的男孩,比他略大一兩歲,走在幾個堂姐身後。大伯母解釋說這是她娘家兄弟的孩子,父母在外打工,所以養在她身邊。那時,大堂哥周子翼看向他的眼神意味深長。周瓚在一瞬間恍然大悟,原來這個人就是橫在他父母中間多年的一個陰影,他媽媽心中永遠拔不掉的刺。 韋子謙是私生子,可笑的是他比周瓚還大一歲半。 剩餘的片段是周瓚在父母長期的爭吵和大堂哥偶爾透露的「秘辛」中拼湊起來的。 周瓚的父親周啟秀,在旁人的記憶中,仿佛一直就如這名字般,溫存美好、木秀于林。他早早地走出了生養他的山村,卻依然是鄉間少女臉紅心跳時會偷偷念想的名字。 大學最後一個學期開始前,周啟秀回老家過春節。初八那天是隔壁村寨的少數民族節日,老三拉著他去看盛裝打扮的年輕姑娘。那一晚寨子裡的篝火徹夜未熄,山歌也唱到月落。周啟秀忘了自己是什麼時候喝多的,也忘了最後依偎在他身邊的那個溫軟的軀體究竟屬於誰,只知道自己醒在山溪旁的那片竹林裡。他頭痛欲裂地在村口遇到了老三,老三笑著對他眨眼。 周啟秀猜想到或許前一晚發生了某些事,但那女孩在他清醒前已跑開。他們村寨的民風開化,少數民族姑娘在這方面本就比他們看得開。當然,他也早就習慣女孩的主動示好,即使在大學裡也是如此。他雖未流連,也並不排斥。他總是善待每一個喜歡他的女孩,而讓他心動的人還沒出現。 周啟秀回了學校準備畢業論文,他不知道的是,四個月之後的某個下午,一個鄰村女孩慌慌張張地去了他家打聽他的下落。周啟秀父母都在自家的果園裡,女孩遇上的是回鄉給父母送錢的周家老三。老三認得這個女孩,那一晚她看著二哥的眼神比篝火還熱烈,人也一直在他身邊徘徊。在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之後,當時已成為小包工頭的老三隻猶豫了一分鐘便拿定了主意。他給了女孩一筆錢,讓她跟家人謊稱去外地打工。女孩的家人為沒上過幾天學的女兒找到出路欣喜不已,沒有想到她很快被老三安置在縣城的一處民房裡待產。 周啟秀那時正處在畢業前夕,因為同班好友沈曉星的緣故邂逅馮嘉楠,兩人一見鍾情,急速墜入熱戀中。老三在省城見過馮嘉楠一次,二哥與他見面時刻意帶上了女朋友。那是老三頭一回目睹全家人的寶貝,他引以為傲的兄長在一個女孩面前俯首稱臣。無論她說什麼、做什麼,二哥看她的眼神都像是快要化了一般。可他同樣清楚地記得,那個叫馮嘉楠的女孩聽見他餓極了吃面時發出的吧唧聲,眼裡閃過的嘲弄。 在老三眼裡,這個女孩也沒什麼了不起的。長得漂亮的女人多了去,家世好、學歷高的也不是沒有,二哥什麼樣的女人找不到?只是一時迷了心竅,沒准他們很快就會分手。他心思直接,留下那個孩子的初衷是想著那畢竟是二哥的孩子,順便噁心一下馮嘉楠也挺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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