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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方燈笑了起來,「你爸爸不會想到你們父子是那麼相似,即使在看女人的眼光方面也是如此。他收養了我,但從沒有想過把我帶回他和你繼母生活的那個家……他說我是他的洛麗塔。」

  她說起這段話時是那樣平靜,陸一卻用了很長的時間來消化。他幾次張嘴,想說:「不會的,我爸爸不是那種人。」但這樣說的同時就意味著方燈說謊。理智在告訴他,方燈對於這件事說謊的可能性並不大。

  方燈沒有給他更多的時間去緩衝,她接著往下說:「我也不是什麼好人,在那件事上,我不是被逼的,甚至你爸爸也是被我引誘著一步步陷進來。他的死,我脫不了關係,如果我不在車上,那一天他或許能夠平安到家,你也不會失去父親,到現在可能都還有個完整的家。」

  「你為什麼要那麼做?」陸一喉嚨乾澀。

  「就和我接近你的理由一模一樣,為了那份鑒定結果。你爸爸出事的時候,我以為我已經毀掉了他手上所有的證據,沒想到他還留了一份,所以……你為什麼用這種眼神看我?好像不認識我了。其實你從來就沒有認識過我,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麼人。我遠比你能想像到的更骯髒卑鄙。」

  在陸一的沉默中,方燈開始了漫長的敘述。她從自己登上瓜蔭洲,第一次坐在傅家園的牆頭說起,一直講到了自己對傅鏡殊的嚮往和迷戀、她的酒鬼父親和朱顏姑姑與傅家的舊事、傅鏡殊的野心和他經受的冷落、突如其來那場綁架、她父親的意外橫死、傅七身世之謎的解開……然後陸寧海登場,他給絕望中的人帶來了命運的轉機,但謊言、欲望和貪求把糾纏在其中的人都一步步推向深淵。她甚至也沒有省略傅鏡殊重歸傅家後自己為他做過的那些見不得人的醜事。整個過程中方燈沒有看陸一一眼,獨自平靜而木然地將自己生命中的前三十年平鋪直敘地呈現在另一個人面前。那些過去的種種,她經歷過,掙扎過,卻從未像今天這樣談起過,這段歷程光怪陸離,滿目瘡痍,說來卻如同一個荒誕的腳本,連感歎都無從著手。

  「很驚訝?陸一,你說你愛我,你愛的是這樣一個我嗎?」方燈將頭倚靠在粗糙的水泥欄杆上,不無諷刺地看著身邊的男人。

  陸一的樣子看起來竟有些難過。

  「聽起來你是做了很多傻事,那些事……都不好。但是如果把我換成你,我不敢說我能做得比你好。」陸一把臉埋在膝蓋上,「你和我爸爸的事,我不想再聽了。就算這是真的,他對我沒有虧欠,在我心裡,他永遠是個好父親。」

  「是啊,他是個好父親。一切都是我的錯。」

  「不是這樣,方燈。我這人嘴笨,很多話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我不能說我一點都不驚訝,也不介意。可是就像你說的,有些事,閉上眼睛,我們也不能當做它從未發生,可是……當我睜開眼睛,我最想看到的還是你笑起來的樣子。」

  「就這樣?」

  「你說我該怎麼樣?」

  方燈答不上來,她雙手抱膝,抬起頭看著瓜蔭洲的天空。深秋的天藍得藏不了半點污垢,也容不下無用的悲傷。風吹過,極薄的雲被驅趕著慢悠悠地走,她的心也空空的,丟失掉的東西找不回來,積鬱的汙血傾瀉而出,只餘下一個什麼都沒有,卻難得乾淨的容器。

  她閉上眼睛,感覺這久違的風,它們又在樹梢,在雲端低語,它們什麼都看見了,卻從來不肯大聲說出來。

  「方燈……」

  「噓!」

  「我……」

  「別說話。」

  陸一乖乖地安靜了好一會兒,再度動了動腳。

  「你聽我說……」

  「你能不能別像個女人一樣婆婆媽媽?」

  方燈睜開眼睛,怒視著陸一。

  陸一滿臉通紅,就像他最初在方燈面前那般手足無措,興許他也發現自己的舉措有些不合時宜,但是一種莫名的衝動還是讓他急切地想把話說完。

  「我只有一句話,你耐心聽我說完。你說以前做過很多不好的事,那現在你可以做一件很好的事來將它們都彌補回來,方燈,我想你嫁給我,這樣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去做更多更好的事。」

  方燈把頭扭到一邊,沒有回答。

  「你不願意?」陸一等了又等,他從這種無聲中嗅到了拒絕的苦味,「那也沒什麼,我……」

  「你這是一句話嗎?」方燈忽然打斷他。

  「什麼?哦,這是一個比較長的句子。」

  「我問你,你有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不許說遊戲和卡通片裡的虛擬場景,除此之外地球上任意一個角落都可以。」

  「這個嘛……我曾經很想去芬蘭,不過那是很久以前做的夢了。」

  「芬蘭?」

  「是啊,芬蘭。書上說,芬蘭是世界上最北端的國家,在那裡能看到極夜和極晝,還可以感受到雪在你發梢融化。」

  方燈把頭轉了過來,眼角濕潤。她對陸一說:「那我們就去芬蘭。我願意嫁給你,只要你願意跟我走,越快離開越好。」

  阿照在喧鬧的酒吧與朋友們高聲猜拳,他贏了很多回,也喝了不少酒。依偎在他身邊的是個皮膚黝黑,身材卻火辣的鬼妹,二十分鐘前剛剛認識的。他今晚本沒有泡妞的心思,但崔敏行非說出來玩就要盡興,攛掇了一幫兄弟在旁起哄,那鬼妹又頻頻對他暗送秋波,他也不再推三阻四,趁著酒興大大方方把她摟進懷裡。

  他又一次猜贏了崔敏行,對方向他豎起了大拇指,爽快地拿起自己的酒,阿照也不含糊,舉起酒杯陪他喝了一輪。

  「好小子,還是你痛快!」崔敏行喝畢,親熱地摟著阿照的肩膀說了幾句好聽的話,又不經意地提到,「哎,最近傅先生臉色不太好看,我都不敢在他身邊久留,就怕說錯話。」

  阿照笑道:「我還當你好心陪我喝酒,原來找機會打聽事來了。老東西,你管那麼多幹什麼,做好你的本分就行。」

  「話是這麼說,但傅先生待我不薄,他要是肯開口,我能出力的地方絕不含糊。在人手下做事,不就該替人分憂解難?我是粗人,有時做了不合傅先生心意的舉動,做兄弟的可千萬要點醒我。」

  「你放心吧。」阿照笑著把崔敏行的手從自己肩膀上拿下來,「能有什麼事難得住他?再說了,他也不是一點小事就掛在臉上的人,你從哪看出他臉色不好?有那份閒心,不如好好喝你的酒。」

  「那天我去找傅先生,正好見到方小姐臉色鐵青地摔門出去,別怪我多嘴,該不是兩人吵架了?」

  「那也不是你我能管的事。他們不會怎麼樣的,頂多鬧鬧彆扭,吵兩句就忘了。」

  「你說得也對,我算是看著他們長大,他倆的情分那是沒得說,普通人家的親兄妹也未必能那樣。」

  「你懂什麼?我姐和七哥經歷了多少事?他們的關係能和一般人比?就算他們真吵起來,我們也插不上嘴。」

  「我們是外人,自然不好多事。你怎麼能一樣,你和他們不就像一家人似的?你哥哥姐姐對你不錯,誰看了都要羡慕。有些話也只有你能在他們面前講。」

  這話阿照愛聽,嘴上不說什麼,喝酒的時候卻也覺得舒心,「那是,在我眼裡,他們就是我的家人。」

  「說不定你們家要添新人了。聽說方小姐新交了男朋友,很是要好。她和傅先生吵架不會也為了這一樁吧,都說女大不中留……」

  「你瞎說什麼!」阿照臉色一變,崔敏行趕緊打住,「不說了,不說了,怪我多事。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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