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辛夷塢 > 蝕心者 | 上頁 下頁
三十二


  方燈的耳朵告訴她,剛才經過的應該是兩個壯年男人,極其陌生的外地口音,她要找的人並不在裡面。她在那個角落裡蜷縮著又等待了十餘分鐘,確認兩人已走遠且沒有折返回來的跡象,才活動了一下仿佛已不屬於她的手腳,慢慢站了起來。

  她這時才感覺到殘破的舊樓裡仿佛比草叢中更陰冷,空氣中似有一種陳年累月的黴味。周圍又變得極其安靜,連蟲鳴鳥叫聲都絕跡了,巨大的恐懼感攫住了她,可她無法再等下去,因為藏在不遠處暗黑裡的,有比恐懼本身更讓她痛苦的東西。

  舊衛生所後頭十幾米開外,是一間小小的磚房,看上去只比渡口的公共廁所寬上一些,而且有兩層。這裡背離山坡小路,草和灌木叢長得更為倡狂,別說是晚上,就算白天有人經過,不細看也難以發現還有這樣一個地方。

  愁悶懊惱的男人癱坐在樓道盡頭的破椅子上,背靠著一扇緊閉的門,他喝幹了瓶子裡最後的一滴酒——酒是好酒,可惜不足以讓他醉去。他覺得頭更痛了,像有人拿著錐子在紮他的腦袋,每紮一下都有個小人在尖叫」她們都看不起你」。他想發聲大喊,但是消沉了近二十年,他已經喪失了這種本能,連怨恨都是無聲無息的,俯低的,像草裡的蛇。

  從他坐著的地方可以將前面所有動靜盡收眼底,是個放風的好地方。他原本應該打起十二分精神,這畢竟是他這輩子做過最了不得的一件大事。可是有誰會來?金主當他是個笑話,同伴也視他如狗屎。他挖了個大坑把自己埋了進去——或許這輩子他都在坑底,從來就沒有爬上來過。

  忽然,他聽到人走在草地上發出的聲響。他們改變心意了?沒有燈光,他點亮了手邊的電筒掃了兩下,然後,電筒的光圈定格在一張他做夢也沒想到會出現在此地的臉上。

  那張臉在雪白光照下更像一點血色也無,她用手遮在眼前,神色驚惶卻沒有閃避。

  「你!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他猛然想站起來,酒後腳下虛浮,身子搖晃了一下,手電筒的光也變得極為不穩。

  她也像在極力看清他一般,步步走近,最後停在短短的樓道下方。

  「他還活著嗎?」她的聲音是乾澀的,像是攀在絕望的邊緣。多奇怪啊,他聽過這句話,這多像許多年前的另一個女孩,以同樣的聲調,同樣的絕望,對他問出同樣的問題,他錯亂了。

  「你說誰?我問你來這裡幹什麼!」他厲聲問道,卻發覺自己的聲音和手電筒的光一樣在顫抖,「你跟著我來的?」

  她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開始慢慢朝樓上走。

  「你先告訴我,他還活著嗎?」她又問了一遍,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不重要,這是她唯一在乎的。

  方學農被激怒了,「他是誰,那短命的小野種就那麼重要?早知道老子就該答應做掉他,他死了,什麼事都乾淨了。」

  方燈的神色明顯一松,至少他還活著,一切還有挽回的餘地。

  她問她的父親:「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你別過來。」方學農困獸一樣在狹窄的樓梯平臺上左右踱了兩步,「我早該這麼做了,姓傅的全是禍害,他們不配過上好日子。想要命就得破財,我要拿到我應得的。」

  「以前我以為你只是窩囊,沒想到你已經發瘋了。」

  「你站住,再上來我立刻就去捅死他。」

  方燈站在樓道的最後兩級階梯處,與這個處在瘋狂邊緣的男人一步之遙,她抬臉看著他,用一種哀求的語氣。

  「爸,你放了他吧。再找不著人,老崔一定會報警的,到時你就回不了頭了。」

  「他敢!老王八蛋要敢報警,我也不要命了,他等著收屍吧。我叫你別再動了!」方學農色厲內荏地發出警告,或許是方燈喊的那一聲」爸」讓他有所動容,他指著前方說:「你回去,這件事和你沒關係。」

  「怎麼可能沒有關係?你放了他,我去求他,他會答應我的,到時你還有路可以走。」

  「我要他給我路走?現在是他要跪下來求我!丫頭,你聽我的,別中了他的邪,不要像你姑姑一樣,他們不是好人……」

  「你難道就是好人?你看看你做的是什麼事,朱顏姑姑看到了也會恨死你的!」方燈流淚了。

  方學農手電筒的光晃動得更加劇烈,「你們懂什麼?我都是為了你們好。我這輩子還有什麼指望?是,我窩囊,你們看不起我,可老子活著為了誰?撈了一筆我還能留著買棺材?她在的時候我沒讓她過上好日子,幹完這一票,你就能有筆錢傍身,像個人一樣活著,別說我他媽的什麼都沒為你們做過!」

  方燈被這樣荒謬的說法逼瘋了,哭著喊道:「我要你這種錢?朱顏姑姑死了,骨頭都成灰了,你還說為她好,她活著的時候你做了什麼,這裡面關著的是誰你不知道?他是姑姑的兒子,你的親外甥!」

  「放屁,他不是!」方學農雙目圓睜,劇烈地喘息著,「我說過他是野種,野種!」

  方燈趁他一時走神,大步撲到門前,卻發現門被死死地鎖住了。

  「你再恨他,他也是姑姑生的。把門打開,放了他。」

  方學農的嘴張開又合上,最後咬牙說:「你姑姑生的那個孩子早就死了,裡面那個只不過是沒人要的小雜種,被丟在孤兒院的外頭。要不是怕你姑姑當時就撐不下去,我會把他抱回來?這是我做的最後悔的一件事,早知道即使有孩子在,傅維忍那畜生還是捨得丟下你姑姑一個人走,我就該讓小雜種凍死在那個晚上,省得他成了你的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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