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辛夷塢 > 蝕心者 | 上頁 下頁
三十一


  方學農脫外套的動作忽然慢了下來,他已經熄了燈,卻能感覺到他的女兒靜靜坐在那裡冷眼看著他,這種感覺讓他警惕,並且很不舒服。

  「小孩子家家管那麼多幹什麼?」過了一會兒,他說道,「你怎麼會忽然提到他?」

  方學農雖不承認,但他的反應讓方燈更為狐疑,她怕父親起了疑心,口風更為掩飾,就換了種語氣。

  「隨口說說罷了,我也只見過他請你喝酒。」她又做出平日裡慣常的譏誚口吻,「不過想想也不可能,你要錢沒錢,要本事沒本事,人家憑什麼成天招待你呀,這酒不會是你騙來的吧。」

  方學農果然臉上掛不住,他最不喜歡女兒用這種口吻跟他說話,在外面他可以被別人看不起,但是在家裡不行。

  「你懂什麼,死丫頭,這樣看扁你老子,遲早我要讓你們知道,我比你們想得有能耐多了。」

  「你能有什麼能耐,說出來讓我聽聽?」方燈失笑。

  方學農卻沒有順著她的話往下講,胡亂地塞給她幾張鈔票,「老子的事你少管,喏,這是下個禮拜的菜錢。」

  方燈湊近看了看,是比往常要多些。這時,她父親想起了什麼似的,又從口袋裡抽出十塊錢,「這個你拿去買點書什麼的。」

  他竟然給她零花錢,這可是少有的事。方燈擠出幾分笑容,驚訝地拿著錢問道:「你最近撿錢了,還是賭錢贏了一筆?」

  方學農往竹床上一倒,蒙頭就要睡過去的樣子,嘴裡哼哼唧唧地應了句,「你等著吧,別以為你老子我一世窩囊。」

  方燈默默把錢收在枕頭下麵,方學農如雷的鼾聲很快響起,她卻更加心緒不寧,輾轉著,仿佛頭下面枕著的是一盆燒紅的火炭。

  方學農這一覺睡到了第二天下午,期間方燈出去了一趟,得知傅鏡殊依然沒有消息,老崔依舊在島上尋找。她回到小閣樓時,方學農正打著呵欠往身上套衣服,人卻站在窗邊,一個勁地朝著對面張望,見到女兒進屋才轉身說道:「我待會兒要出去,島上的董家老頭沒了,要我去幫辦喪事,今晚就不回來了。」

  方燈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

  「你耷拉著腦袋幹什麼,整天一副喪氣樣。」方學農把手放在門上,回頭看了女兒一眼。他往日倒鮮少在乎女兒高不高興,心裡在想什麼。

  方燈懊惱地回答:「傅鏡殊那傢伙一天一夜不見人影,不知道跑哪去了?」

  方學農背對著女兒,嘟囔道:「我早說讓你留心別被他騙了,小野種都是沒根的,沒准哪一天他翻臉不認人就自個兒遠走高飛了,跟他忘恩負義的老子一樣。」

  方燈聽著方學農下樓的腳步聲,等到那聲音遠了,她立刻撲到他的床邊,用力揭開被子,又伸手在他枕頭和床單下摸索。最後她在方學農床頭後面的牆洞裡找到了一個油紙包住的東西。那牆洞也就半塊磚的大小,和別的牆壁一樣被報紙糊著,又藏在床頭的靠板後頭,如果不是方燈幾乎摸過了每一寸能找的地方,又發現那處的報紙有新糊上的水痕,恐怕很難發現。

  她搜索的時候像瘋了一般,紙包被拿在手裡時卻猶豫了,長籲了一口氣,才帶著幾分恐懼將它打開,就仿佛是開啟了潘朵拉的盒子。

  紙包裡的東西平淡之極,除了幾百塊錢,還有一把半舊的木梳子,像是朱顏姑姑以前用的那把,上面還纏著幾縷髮絲。梳子的下方是一面精緻的小鏡子,方燈哆嗦著將它翻了過來,這東西太過眼熟,有人曾答應她將它一直帶在身上,不用費心去分辨,她也能將背面那兩行小字銘記於心——」不離不棄,是謂真如」。方燈只覺得眼前一黑,跌坐在身畔的竹床上,破床發出古怪的吱呀聲,像尖銳的喘息呻吟。她用手緊緊捂住面頰,在整個包裹著她的黑暗中遍體涼透。

  第十三章 黑暗與光

  方學農在島上轉悠了一圈,拎著他捨不得一下子喝完的半瓶好酒去了島上的小飯館,飽餐了一頓出來,半仰起頭吐起了煙圈。他沒有去什麼死了老頭子的董家,而是沿著小島週邊的海灘一直朝東走。

  瓜蔭洲的西邊地勢平坦,人口密集,各種民居和商業建築聚集於此,東邊則被海灘和幾個土坡佔據著,過去這裡曾有個小型貨運港口,隨著新渡口的建成,近十多年來已經半成荒廢。方燈對這一帶遠不如父親方學農熟悉,加之少了曲折小徑和重重綠蔭的掩護,她不敢跟得很近。

  入冬以來,天黑得早,遇上小雨陰寒的天氣,小島更是早早地就被暮色籠罩。方燈一度懷疑自己跟丟了,她前方已沒有了父親的蹤跡。過了新建酒店的工地,四下行人漸稀,別說島上的居民,就是好奇的遊人也鮮少逛到這邊來。

  土坡上散佈著零星幾棟破敗的建築,多是過去外來人員搭建的棚屋,很久以前就因為島上的重新規劃而被遷了出去,房子卻一直沒拆,在半坡的樹叢中鬼祟地探出房頂。阿照曾說過,島東邊有舊醫院的停屍間,還有個打靶場,每逢戰爭或各種運動,島上若有人身遭橫死,就會葬在打靶場附近。不知道阿照是從哪裡聽來的,方燈以前只是半信半疑,但凜冽的海風夾著綿綿冷雨鑽進她的領口,侵蝕她身上每一寸尚餘溫暖的角落。每朝前走一步,天色好像就又暗了一分,土坡上的樹叢裡發出可怕的嗚咽,她開始相信阿照所言非虛。但她不能回頭,這裡越不是尋常人該來的地方,就越藏著她要尋找的真相。

  方燈沿著一條被草覆蓋了一半的石砌小徑走進土坡深處,沒多久就看到一棟三層的小樓,門窗都已朽壞,在半明半暗的天色中像一個張著無數巨口的怪獸。原本的正門處歪歪斜斜地掛著個牌匾,她借著僅餘的光線細看,那似乎是」瓜蔭洲衛生所」幾個黑字,看來這就是阿照所說的舊醫院了。路邊的草叢裡有一個未完全熄滅的煙頭,她撿起來,正是她父親平時抽的自製捲煙,這說明她至少沒有走錯路。方燈本應鬆口氣,但事實上她的心揪得更緊了,就在這時,她似乎隱約聽到了人聲。

  那聲音被風帶著一時近,一時遠,她停下來側耳分辨了許久,聲源似乎就在舊衛生所後頭一帶,再聽得仔細些,依稀是幾個男人在悶聲交談,其中有個聲音仿佛是她所熟悉的,可想要聽清對方說什麼卻又幾乎不可能。

  方燈不敢貿然走近,又不肯就此逃開,只得貓腰藏在路邊的雜草叢中。聲音持續了一會兒,又停了下來,沒多久再飄過來時,有人顯得激動了不少,原本的交談變作壓抑著的爭執。草叢裡又濕又冷,她在那裡一縮將近半小時,天已經徹底地黑了下來,小島西邊的燈光在遠處,像隔了個人間。土坡的頂端和烏壓壓的天空仿佛連成了一片,她覺得自己也仿佛和路邊的荒草爛泥凍作了一體。

  那場看不見的爭吵愈演愈烈,有人似乎為洩憤砸壞了某種東西,方燈還來不及決定自己是否應該摸近一些,好將對方說話的內容聽個清楚,那聲音忽然近了,還伴隨著沉重的腳步聲,正是朝她所在的位置而來。

  方燈一驚,趕緊在來人靠近之前躲進了沒有門的舊衛生所廢樓,蜷在遠離窗的牆角。她不確定對方是否聽到了她移動時發出的聲響,心幾乎要跳出胸腔之外,大氣也不敢喘,更不敢去揉因為保持一個姿勢過久而酸麻不已的雙腿。

  腳步聲更近了,他們已走到了舊衛生所的外頭。

  「……我早就說過那廢物的話信不過,還以為可以撈一筆,誰知道是個賠本生意,真他媽倒楣,呸!」有人重重地吐了口濃痰。

  另一個略沙啞的聲音接上,「誰知道呀,他開始說得天花亂墜,說那小子多有油水,老子也以為這話不假,你想,他住在……」

  慶倖的是,來人只沉浸在自己的抱怨之中,並沒有發現有人藏身在幾步之外的廢樓裡。他們的聲音和腳步逐漸遠去,像是沿方燈來時的路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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