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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那好,你等等,我去交待一聲。」他從來不知道怎麼拒絕她。

  匆匆返回診視的時候,過道上已有相熟的醫院同事在好奇地張望,他找到吳醫生,說明有事要暫時離開一會,吳醫生笑著應允。

  紀廷沒想到止安要帶他去的地方並不需要走出醫院大門,他們繞過門診大樓,直接走到後面的住院部。走進電梯的時候,止安按了5樓。紀廷對於這裡是輕車熟路,5樓是醫院肝膽專科的重症病房,他有些詫異,「止安,你帶我來這裡幹什麼?」止安側面對著他,好像在專注地看著電梯的指示燈,並沒有回答。

  電梯並沒有在中途停下來,一路直升上五樓,他們穿過長長的光線昏暗的走道,一路上只都聽見兩人的腳步聲。同樣是醫院,這裡相對於其它地方要多了一份死寂。

  紀廷在醫院久了,所以他知道,肝膽科的重症病人死亡率通常比較高,住在這一層樓的很多都是該科的腫瘤晚期患者,幾乎每天都會有病人死去,然後新的病人填補進來,一個地方少了生機,自然就會顯出幾分陰森。

  他跟著止安往前走,疑惑和不安同樣困擾著她,可是她什麼也不說,只是領著他往前,最後,當她駐足在528病房前時,他才感覺到她抓著他的手是異樣的涼。

  「止安……」不知道為什麼,他感覺到了她的惶然。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尖,似在做最後的掙扎,最後還是毅然推門進去。

  出現在紀廷眼前的病房格局跟紀廷熟悉的雙人病房並無二致,只不過原本兩張床之間的地方橫著一道厚重的屏風,站在他們的方位完全無法窺見裡邊的情況,屏風外原本應該擺著另一張床的地方被一張簡單的長沙發取代。

  如果說這些都不足以讓紀廷驚訝的話,那麼此刻坐在沙發上的人著實讓他吃了一驚。謝斯年絲毫不理會紀廷的驚愕,他只是在看到止安之後,緩緩從沙發上站了起來,「還是來了?」

  止安抿著唇點了點頭,她拉著紀廷走到屏風的旁邊,問謝斯年道:「醒著嗎?」

  謝斯年無聲點了點頭,遂對著屏風內的方向,略提高音量說道,「汪茗,她來了。」

  紀廷望了止安一眼,沒有說話,只是屏心靜氣地等待裡邊的反應,很長時間,屏風內半點動靜也無,就在謝斯年臉上也露出了焦灼之後,才有一個聲音說道:「斯年,你去幫我叫護士。」那個聲音很低,語速也很慢,但字字清晰。

  謝斯年會意地按亮沙發傍邊的呼叫燈,很快,一個30出頭的護士急匆匆地走了進來,也沒說什麼,便直接走入屏風背後。裡面依然沒有傳來對話的聲音,好幾分鐘後,才聽見病床輕微的咯吱聲。

  那個護士走了出來,對謝斯年說:「可以進去了,但以她現在的狀況,最好還是不要逗留太久,」

  謝斯年點頭,也看向止安。紀廷覺得自己的手被止安暗暗地捏緊,被她不由分手地帶進了屏風內,謝斯年並沒有跟他們一同進去

  裡面的設施相當簡單,只是一張病床也床頭的一個矮櫃,窗簾是拉開了,午後的陽光投射在半坐半靠在床頭的人身上。那是一張枯瘦到難以想像的臉,此刻上了一層淡淡的妝,遠遠看起來氣色還不算太灰敗,頭上帶著一頂相當別致的帽子,但是細心看不難發現,帽子的下殘存的頭髮並不多。

  止安往前走,她的手沒有從他手上鬆開,所以他只有跟著上前。床上的人很明顯已經十分地虛弱,就連這樣半坐起來的姿勢對於她來說都是一項艱巨的工程,她看著床前的止安,連呼吸都清淺到微不可聞。

  疾病和死亡對於紀廷來說都不是出奇的事,他從走進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從那雙已經混濁的眼睛裡知悉,病床上這個被稱作汪茗、據他所知很有可能是止安生母的女人已經到了人生的最末端,那是多麼巧妙的妝容也掩蓋不了的彌留前的死亡氣息。他見過無數的病人,其中不乏將死之人,但他從來沒有看過眼前這樣的情景,嫣紅的唇襯著枯敗的臉,真真有一種強烈到絕望的視覺反差,所謂的紅粉骷髏,莫過與此。然而,這本應是可怖而詭異的一幕,卻因為那張臉的主人奇異地平靜通透的神情而變得耐人尋味,讓人感覺到即使眼前這個人虛弱到連呼吸都困難,骨子裡那份驕傲依然還在。

  剛才的起身和裝扮似乎已經耗盡了她全部的力氣,此刻的汪茗只是靠在床上,一動不動凝視止安,忽然扯動嘴角,笑了一笑。

  止安像出了神似地同樣看著那張臉,直到床上的人微微張口,聲音幾乎微不可聞,「你是止安。」

  她沒有詢問,而是用一種平靜到冷漠的語氣陳述著一個事實,止安也不答她,站在一邊,倔強到近乎無情,紀廷覺得自己的手微微地疼,她的指甲幾乎嵌進了他的肉裡。

  汪茗渾不在意,她看著止安,卻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你是我的女兒,可是我從來沒有愛過你。」紀廷沒有想到她會說這樣的話,他忽然覺得心很痛,為著止安。

  止安的聲音有些暗啞,「真好,我也沒有把你當作我的什麼人。」

  汪茗聞言再次笑了,上過妝的紅唇愈加妖豔,「不管怎麼,你真的太像我。」她的目光開始從止安的身上移開,轉而投視在一旁的紀廷身上,竟然的有些怔忡。

  紀廷在她的注視下有些尷尬,然後他聽見止安突如其來地說了一句,「他姓紀。」

  汪茗沒有什麼反應,那點怔忡散去後,只餘漠然,她沒有再說話,眼睛漸漸地呈現半開半合的狀態,最後竟連胸口的起伏也看不見了。止安帶了點驚恐地看著紀廷,紀廷上前察看了一下汪茗的情況,然後將止安拉到一邊,低聲道:「暫時沒事,只是過於虛弱……不過,估計也是這幾天的事情了。」說最後那句話的時候他帶著點小心翼翼,害怕看到她傷心的神情,她只是低頭,然後說:「我們走。」

  就在兩人走到屏風邊上的時候,他們聽到病床上傳來低到微不可聞的聲音,她說,「謝謝你……」

  止安沒有回頭看,她的腳步短暫地停留了幾秒,最終還是跟紀廷一同走到了屏風之外。

  謝斯年還是像他們來時一樣靠坐在沙發上,不知道在想什麼,依舊的陰鶩而英俊。

  「怎麼樣?」他問止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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