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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以後你不用叫我們『爸爸媽媽』。叫『叔叔阿姨』就可以了。」

  女生的筷子僵在半空,沉默半晌,心臟急速被寒冷包裹無法喘息,許久之後,倔強的點了點頭,收斂起自己所有的感情。

  ——我們不是你的爸爸媽媽。

  穿過菜肴上方的騰騰霧氣,夕夜看見餐桌對面顏澤的笑容,屬於無憂無慮少女的幸福。天真,澄明,單純。卻仿佛在向自己宣戰:夕夜,你想取代我麼?

  夕夜不知道自己的小幸福在什麼地方。親生母親是個孤傲的女子,極少與自己有相交的軌跡,無從傾訴,無從深談,直到她最終病逝,依然疏離。親生父親從未出現過,因母親的守口如瓶而終成虛無的幻影。

  被送去孤兒院,又繼而在各種家庭顛沛流離,每一處都是短暫的靠岸而已。不哭,除非痛徹心扉。更不愛笑,只有清亮眼眸裡的倔強逐漸衍化成同母親如出一轍的孤傲。宿命感在體內形成了不可抗拒的痼疾。這樣的痛,顏澤永遠無法體會。

  帶著與生俱來的劣勢,夕夜時刻在苛求自己,什麼事都必須做到最好,唯有這樣才能找到狹窄的出路。以為只要優秀,就能被人愛,就能避免受到傷害,走進了循環往復的誤區。

  [6]

  週一上午第二節課間,做廣播操時,全校在紅色的塑膠跑道上排隊,每班男女各站一路。氣溫已陡然下降幾個單位,夕夜緊了緊校服外套,心事很重。身旁站的是季霄。

  男生的聲音敲打在耳畔:「夕夜,體育部部長的競選報名表你忘了交吧?」

  「欸?」夕夜故意裝作意外,但恢復平靜的速度有顯得有些穿幫,「呵呵,忘記了。算了吧。」

  繼而露出無所謂的表情。

  男生露出一個真誠熱情的笑容:「放心吧。我幫你交啦。」

  這次才是真正的出乎意料。女生愣著,半晌做不出反應。

  以為對方沒有理解自己的意思,季霄微微頷首,側過臉來看向夕夜茫然的眼睛:「我已經在截止期限內幫你填好交上了。你只要好好準備競選演講就可以了。」

  「這、這樣啊。」渾身無力的夕夜擠出一個勉強的微笑,「那謝謝你。」

  入場式音樂響起,佇列前面的女生們相繼踩著節律奔上草色淡黃的足球場,輪到夕夜,遲疑須臾跟了上去。再多說一句,也許聲音就會哽咽起來。

  對方無疑是好意,自己沒有不領情的道理。可是,你不明白,我是故意錯過截止期限的啊。

  週五的事情已經給了我教訓,我不想再次將自己逼入絕境。

  為了一次競選,要去討好身邊所有的人,小恩小惠,虛情假意,佯飾寬容,偽裝開朗,十八般武藝,應對無數猜疑、妒忌、自我中心、不滿、歧視、唯我獨尊。太多的事,夕夜不會做,如今卻不得不做。仿佛曇花被迫開在烈日下,因夜色暈染而產生的優越感蕩然無存。

  每時每刻,舉步維艱。

  夕夜低頭失神,沒意識到觀禮臺上喊自己的名字已經三遍。前面的女生拍了拍她:「夕夜,叫你去領獎那。」

  「哦哦。」女生這才回過神來。穿過佇列一路朝前走去,腳踩在早失去水分的草地上,發出乾巴巴的「簌簌」聲,一些別班的學生側轉頭來看。

  英語競賽全校唯一的一等獎。有什麼用呢?「學而優則仕」是句3的空話。清冷的秋末日光打在通往觀禮台的臺階上,形成一道層次鮮明的光的通路,夕夜從這虛幻般的空間中穿過,身上有一瞬灑滿單薄的暖陽,然而喪失的也猶如夢境泯滅。

  這個世界應該一分為二。

  夕夜這樣想著走向觀禮台中央,從校長手中接過獎狀時無意間掃視到台下的一些眼神,覺得藏在它們中的情緒,並不是友好的祝賀,並不是善意的羡慕,而是另有深意,究竟是什麼,夕夜辨不清。

  心像不慎滾下懸崖的石塊,磕磕絆絆,卻是終於無可挽回地墜入深不見底的黑暗裡。

  在那片黑暗中,有真相的存在,卻不敢伸手去觸碰。

  無能無力,只能任自己無休止地做自由落體。

  做操回來。夕夜先把獎狀塞進抽屜,稍微遲了些,想去洗手間,剛走到門口便聽見預備鈴。接下去是眼保健操時間,夕夜遲疑了片刻決定不理睬繼續朝外走去。

  扣上門閂後聽見了熟悉的聲音。是同班的肖晴和翟靜流。夕夜笨無意偷聽別人的談話,可當聽見對話的內容和自己有關時就無法從容地置之度外了。

  「不知道為什麼,一看到顧夕夜那張精緻的臉,我就覺得假。」伴著水流從龍頭傾斜而下的聲音,聽見肖晴的話。夕夜對著門呆立,瞬間僵硬了動作。

  「是啊。她總是給人很假的感覺,好像總戴著面具。你看她今天故意拖拖拉拉,還不是想讓全校都聽清楚她得了獎?」翟靜流附和道,「顏澤就不會這樣。」

  「阿澤是很真誠的人,又平易近人,從來不會炫耀什麼。」

  「其實顧夕夜有什麼好炫耀的啊?不就是成績好點、長了張漂亮的臉麼?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

  議論聲隨著腳步漸行漸遠,夕夜扶著門喪失了表情和動作,像是往心臟上釘入了毒刺,一句又一句反復敲擊,傷口就一寸比一寸深入下去。血液凝滯兩秒,漫湧上來。

  女生無力地推開門,看著鏡子中臉色蒼白的自己。

  這就是她們口中精緻的、漂亮的、虛假的容顏。她們說,這是面具。

  同樣發生在這塊巨大鏡子前的對話,像在倒帶,黑白兩色的畫面旋轉進腦海裡。

  被形容為「又真誠又親切」的顏澤開大涼水沖刷自己的胳膊降溫,語氣接近抱怨:「肖晴那個人真是討厭死了。」

  夕夜的手意外地停住,一些水花濺在周圍的大理石檯面上:「怎麼了?」

  「每天自修課都換到我旁邊的座位來找我說話,她自己不要學習,好像誰都跟她一樣不上進似的。」

  夕夜一時語塞,好半天才重新續上話題:「看你平時總和她說笑,還以為你們關係很好呢。」

  「嘁,誰跟她關係好。」

  「……那……」夕夜突然組織不出合適的回答。

  那麼,就不要對她笑啊,不要和她上課聊天啊,不要下課時去小賣部幫她帶吃的啊。你明明可以對討厭的人不理不睬,為什麼要對她那麼好、任她糾纏呢?

  「……你別理她了。」反復斟酌,最後的答案卻似乎是最沒說服力的一句。

  顏澤關上龍頭,皺著眉甩了甩濕的手,留下一句「跟她翻臉不至於」走了出去。

  夕夜恍惚覺得鏡子裡的人變成了自己,那一刻望了一會兒顏澤的背影又把手繼續伸向水流體會刺入骨髓的自己,過去和現實重合在了一起。

  才華橫溢也好,相貌出眾也好,難道都反而成了致命傷?為什麼她們理所應當地認為長相一般的女生必定心地善良?

  夕夜不明白,非常非常地不明白。

  可是若她們都像這樣想當然,那麼自己也該死了心,可以預見所謂的「志在必得的」競選會出現什麼結局。

  灰心到了底,有一聲呐喊在心中蓄勢待發,卻逐漸衍化成無聲又無力的嘆息,糅散在了空氣裡。

  ——偽善的那個人,明明不是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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