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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四


  原本以為,盛錦如的屋裡應該是一大桌子的人圍著吃飯,進去了才發現,只有三兩個老婆子陪著盛錦如說話,剛才看見的那幾個背筐的年輕女人都不在,仔細聽,裡屋也不像有人的模樣。

  怪了,沒見那幾個人出去啊,難道盛錦如的屋子還有後門?

  岳峰知道自己是外人,也不好多問,拉著季棠棠坐下,幫她盛了粥,又把饅頭掰開了夾了鹹菜遞給她,盛錦如一直在對面冷眼看著,不說話,偶爾抿抿嘴角,每次抿起,都帶起唇角一道很深的刻線。

  等岳峰把季棠棠照顧的差不多了,盛錦如忽然說了句:「石嘉信跟你提過九鈴音陣的事對吧?」

  單刀直入,直奔主題,嶽峰心裡咯噔一聲,連飯都沒心思吃了,斟酌著問了句:「是可以給小夏治了嗎?」

  盛錦如沒立刻回答,她從腰袋子裡頭抽了塊皮子出來,不緊不慢地擦拭著水煙袋的黃銅煙嘴,好像是故意在吊嶽峰的胃口,嶽峰縱使再沉不住氣,臉上也盡力擺出一副恭恭敬敬服服帖帖的神氣,過了會,盛錦如終於開口了。

  「治她這個毛病,最少也得三天。每天的日出之時、日中之時、日落之時,三個時間進音陣的音眼,九種鈴,九個時段,用九種正音祛除她腦子裡那些讓她癡傻的邪音,這三天,你愛去哪去哪,不要留在這礙事。」

  嶽峰愣了一下,脫口說了句:「我不能跟她一起嗎?」

  盛錦如冷笑著一字一頓:「石嘉信沒跟你提過嗎?只有盛家的女人才能進溶洞。」

  這個要求似乎也不算無理,嶽峰心裡掙扎的厲害,一方面知道自己確實不適合進去,另一方面又強烈覺得不管任何時候,跟季棠棠分開,都是一件極其冒險的事情——足足三天不見,三天時間,盛家如果包藏禍心,得能做多少小動作啊?萬一她們把季棠棠轉移個地兒關起來,自己找一輩子都未必找到。

  他提了個自己都覺得底氣不足的理由:「棠……小夏她現在神智不清,不認別人的,我如果不陪著,她不會跟陌生人走的。」

  盛錦如的眼底掠過很濃重的譏誚之意:「這個我管不著,要麼就不治,這世上多再多的傻子,都跟我們沒關係。」

  嶽峰不說話了,他沉默著開始用餐,季棠棠已經吃飽了,歪著腦袋看他吃,看了會之後打了個呵欠,又轉頭去看盛錦如,估計是吃飽了心情好,居然沖著盛錦如笑了一下。

  盛錦如腦子一懵,恍惚間,忽然覺得她這一笑,眉眼像極了盛清屏小時候,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把她自己都給嚇住了,拿著煙袋的手不覺顫了一下。

  季棠棠可管不了這麼多,她純粹是吃飽了撐的亂笑,幾乎對桌上的每個人都笑了一遍,又轉回去看嶽峰吃飯,盛錦如腦子裡嗡嗡的,嘴唇不受控的翕動著,她看了季棠棠半天,再開口時,語氣忽然和緩下來,對著嶽峰說了句:「也不是三天都見不到,日落之後她就不用待在洞裡了,你想見她,到時候在門外等,會有人把她領出來的。」

  好像……也只能如此了。

  吃完飯,嶽峰比比劃劃跟季棠棠溝通了很久,還找了紙筆寫字給她看,磕磕絆絆把要她做的事給大致說清楚了,季棠棠一搞明白要她跟幾個老太婆走,眼圈立馬就紅了,抱著嶽峰的胳膊不撒手,嶽峰摟著她哄了好大一會,還給她畫圖,意思是自己會在這等,又許諾帶她拔花玩兒,還會買蝦給她吃,她就是不同意,過了會嶽峰也急了,加上盛錦如和幾個老的就在邊上看著,他這哄來哄去的自己也不自在,末了氣急敗壞,直接寫了句狠的。

  「不聽話不要你了!」

  季棠棠的眼淚登時就下來了,她抓起桌上那張紙,兩手摁著蒙在臉上哭,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的,嶽峰心都要叫她給哭碎了,幾乎就要心軟的時候,季棠棠忽然騰地站起來,伸手在他腦袋上打了一下,然後哽咽著走到盛錦如邊上去了。

  嶽峰讓她這一巴掌拍的,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盛錦如冷眼看著,臉上不動聲色,眼底的神色卻異常複雜,過了會向邊上的一個老太婆使了個眼色:「帶他去山下的村子,實在想見,晚上再上來領人。」

  臨出門前,嶽峰回頭看了季棠棠一眼,她估計是被他剛才那句「不聽話不要你了」給氣著了,打了他一下還嫌不夠,連看都不屑看到,頭昂的高高,跟一隻驕傲的白天鵝似的,嶽峰心裡暗暗好笑,又有點欣慰:這樣也好,她心裡帶著氣,總比哭哭啼啼難受的強。

  盛錦如坐著不動,從半開的窗子裡看外頭的動靜,不一會兒,那個老婆子帶著收拾好行李的嶽峰出柵欄門了,盛錦如盯著他們的背影看,直到兩人的背影一前一後地消失在下行的隘道之間。

  除了盛錦如和季棠棠,屋裡只剩下兩個老太婆了,其中之一就是昨兒晚上納鞋底的那個,她看著盛錦如,問了句:「大姐,現在就帶屏子的女兒進洞嗎?」

  盛錦如嗯了一聲,伸手把季棠棠往前拉了拉,對著她的臉看了又看,忽然忍不住,伸手撫上了她的臉頰。

  她的手跟鳥爪一樣,摸在臉上怪難受的,季棠棠很是反感,但是想到嶽峰剛才跟她說了很久「要聽話」,皺了皺眉頭還是忍了。

  盛錦如歎了口氣,緩緩把手又縮了回來,說了句:「這丫頭太依賴那個男人了,即便治好了,也不會安心留下來的。」

  那個老太婆點頭:「可不是,大傢伙都看在眼裡了。都說患難見真情,屏子的女兒現在這樣,他還能這麼照顧著,想必感情是真不錯,硬拆是拆不了的,如果丫頭像她媽媽當年那麼強骨頭,就更難了。」

  盛錦如笑了笑,懷裡抽出條黑綢巾,攤在膝上疊成了長條狀,然後伸手把季棠棠往前拉了拉:「小夏來,外婆幫你蒙著眼睛,一會黑,你會怕的。」

  她一邊說一邊把綢布蒙在季棠棠眼睛上,沒有嶽峰在身邊,季棠棠倒也很少鬧了,很有點聽之任之你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的意思,盛錦如推著她轉了個身,把綢布在她腦後打了個結,一邊打一邊吩咐那個老太婆:「我也知道……到底是我們路鈴這一脈不爭氣,一個兩個,為了男人神魂顛倒的……盛夏是屏子生的,我是一定要留下來的……至於那個男人,你跟下頭村裡的人通個氣,不管用什麼法子,總之,我不想再看到他了,我也不想小夏再有機會見到他了。」

  收拾的差不多了之後,盛錦如牽著季棠棠的手帶她進屋,或許是因為天生的血脈感應,肌膚的觸碰居然讓盛錦如的身上起了輕微的顫慄反應,進屋這短短的時間,她居然有恍惚的錯覺,覺得自己牽的不是季棠棠而是屏子——就像無數次夢裡的那樣,給屏子梳了頭,擦乾淨臉,抹上香噴噴的雪花膏,然後拉著手,那時候屏子的手胖嘟嘟的,香香嫩嫩……

  只是後來,屏子怎麼就忍心走了呢,屏子一直是個孝順的孩子,她不知道自己走了之後做娘的會有多痛苦多難捱嗎?待在盛家真的讓你這麼難受嗎,以至於殺了看門的嬤嬤都要逃出去,那個男人有這麼重要嗎?比生你養你天天念叨你的娘還重要嗎?

  盛錦如佈滿了皺紋的老臉有些微的痙攣,眼底忽而是難得一見的祥和慈愛,忽而又轉作咬牙切齒的淒厲恨絕,直到輒輒拖動桌子的聲音傳來,她才清醒過來:兩個老婆子正躬著身子挪開角落裡的桌子,其中一個蹲下身子,把桌子底下那塊和旁邊毫無二致的地皮卷毯一樣卷起了一塊。

  地皮下頭,是一塊四四方方的石板,邊上有個鎖槽,那老婆子取下脖子上掛的一枚老式銅鑰匙,伸進去一摁一擰,石板像是被什麼機關帶動,輒輒往一邊移開了,移開之後,下頭還有一層銅板,正中央有個類似老式電話機撥號的轉盤,只是底板做成了凹凸刻的八卦陰陽雙魚,轉盤上有八個孔,對應的是乾坎艮震巽離坤兌八個字。

  盛錦如彎下身子,按照這一年的九星飛拂順序依次撥動轉盤,一輪撥完之後,原本看似一塊的銅板自中間勻裂,分四個方向隱入夾層,現出黑森森的一個洞口來,借著地面的光,可以看到入口處一道往下的青石板石階,再遠的地方可能因為溶洞水濕的關係,只能看到泛亮的水光,也不知道有多少層級。

  有一個老太婆先進洞,往下走了幾步之後,從手邊摸起來一盞馬燈窸窸窣窣點上,幽長的黑暗中終於有了一抹暗紅的亮色,盛錦如向留在地面上的老太婆點了點頭,示意她多照應地面上的事,隨後就拉著季棠棠慢慢步下石階。

  下石階沒幾步,頭頂上傳來聲響,洞口的銅石板又慢慢合上了,季棠棠聽不見也看不見,只能攥著盛錦如的手遲疑地往下走,每次落步都很慌,生怕一腳踩空了,雖然盛錦如算是很照顧她,開始是攙著,後來簡直是去扶了——但她心裡還是不踏實,即便懵懂如孩童,憑著最基本的直覺,她也能分辨出男人之于女人,壯年之於暮年的不同,盛錦如扶著她的手臂乾瘦乾瘦,顫巍巍的抖,季棠棠鄙棄地覺得,她還沒自己有力氣呢。

  如果不是心裡頭堵著跟嶽峰的那口氣,她早就鬧開脾氣了。

  向下的石階長長的好像永遠沒有盡頭,季棠棠開始還饒有興致地在心裡數數,到後來就有點繞暈了,重頭一二三四的再來,末了自己也鬧不清到底有多少級,但是身體對溫度的感覺還是敏銳的,到底時,感覺上似乎比開始進洞的溫度低了那麼一些。

  接下來是段崎嶇不平的路,季棠棠走的磕磕絆絆的,頂應該很低,因為有好幾次盛錦如都伸手把她的腦袋往下摁以防碰頭,約莫十分鐘之後,季棠棠被拉著停了下來,有涼涼的水滴從山壁頂上滴進她脖子裡,激地她好一陣哆嗦,停了一會之後,盛錦如又拉著她走,走了兩步之後,季棠棠心裡著實吃了一驚。

  腳下是搖擺不定的筏子,這是……上了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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