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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〇


  這兩年,家裡越來越頻繁地提起了與盛影的婚事,幾次三番的推辭之後,盛家那裡開始有了推測和懷疑,有一次,盛影攔住他,很是不客氣地沖他叫囂:「石嘉信,讓你們出外讀書,是為了生意的方便,不是讓你在外頭跟來路不明的女人夾纏不清的,你推三阻四的,是覺得我們盛家的女人好糊弄嗎?」

  面對盛影的挑釁,石嘉信從來都是沉默以對,倒是石家幾個跟他玩的好的看不過去,不敢當面跟盛影翻臉,只好私底下向他抱怨:「盛影臉上有疤,長那麼難看,也好意思叫叫嚷嚷的,嘉信,按照規矩,你應該跟路鈴那一支結婚才對吧,咱們也叫盛家人評評理,憑什麼盛清屏跑了,就把你隨便搭給盛影了?」

  也有人跟盛影一樣的懷疑,私下裡提醒他:「你別真是在外頭有相好的了吧,玩玩可以,別當真,盛家的女人不是好惹的,不可能讓你開娶別姓的先河的。」

  提醒完了又給他塞個消息:「聽說盛影打發人去查你在外頭的事了,真養了一個,可得藏藏好,鬧開了咱們石家臉上也不好看。」

  尤思已經危險了,他得趕在盛影之前設個局,偷樑換柱,置之死地而後生,先保證尤思的絕對安全,後續再設法偷樑換柱,把自己也撈上岸——盛清屏不就是個成功的先例嗎,樹挪死,人挪活,沒道理沒有出路的。

  起初,事情的發展超一般的順利,他甚至如有神助地在敦煌遇到了盛清屏的女兒,借她的手徹底絕了盛影,如果沒有突如其來的飛天這檔子事的話……

  石嘉信擦了把眼淚,抬頭看灰濛濛的天,努力把後續湧上來的眼淚給壓回去,他在心裡默默發誓,一定會對思思加倍的好,跟著自己的這幾年太委屈思思了,他一定要補償,成百倍上千倍的補償!

  儘管心情依然低落,但怕回去晚了腸粉涼了,石嘉信還是起身往回走,他租住在市中心社區的三樓,進樓道的時候,也不知為什麼,突然就覺得有人在偷窺他,下意識回頭看時,拐角處人影一閃,已經不見了。

  石嘉信心裡咯噔一聲,快步上了樓,到門前剛掏出鑰匙,忽然就發現門已經開了道縫兒。

  石嘉信的腦子發懵,他離開的時候,明明反鎖了門的!

  他顫抖著手推開房門,一眼就看到臥房的門大開,被子耷拉下一半,床上空空如也!

  石嘉信身子一顫,手裡的餐盒掉在地上,他幾乎是奔進房間裡去的:床頭上用來綁住尤思的布條斷口齊茬茬的,明顯是被剪斷了,思思呢?誰把她帶走了?

  石嘉信的喉結翻滾著,喉嚨裡發出類似嗚咽似的聲音,他扶著床站起來,顫抖著手掏出手機想報警,才剛解開鎖,突然察覺出了異樣。

  屋裡有煙味,帶著草藥的水煙味道,他剛剛太緊張了,沖進來就癱倒在床邊,完全沒有注意到身後還有人。

  石嘉信慢慢回過頭來。

  門邊的單人小沙發裡,坐了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她穿搭扣黑布衫,敞口的闊腳褲,全白的頭髮往後齊刷刷梳成個圓溜溜的髻,額頭上紋很深,兩道陰蟄的法令紋斜過嘴角,皮膚很白,常年不見陽光的慘白。

  她就那麼坐著,抽老式的長長的水煙筒,水煙管的黃銅口磨的鋥亮,煙嘴上摁著一小鑷子煙絲湊火,偶爾能聽到啪啪嗒嗒咂嘴的聲音。

  這是盛清屏的母親,季棠棠的外婆,也是盛家路鈴一支老一輩尚還健在的權威人物。

  盛錦如。

  據說盛清屏私奔之後,盛錦如一連二十年沒有出過溶洞,也只是近年才開始在外偶爾走動,石嘉信只見過她幾次,每一次,她不是在冷冷地抽水煙,就是面無表情地握住水煙槍的一頭,蹬蹬蹬地在石頭上磕著煙倉裡的殘渣,每一下聲響都催命一般,嗑的人心頭發慌。

  石嘉信口唇發幹,瞳孔猛的漲大,他顫抖著上前兩步,死死盯住她:「思思呢?」

  §黑蝶篇 第二章

  河北冬天裡有一種說法叫「貓冬」,大意是冬日苦寒大雪封門無處可去,只能蜷縮在家裡,烤火、打牌、聊天、嗑瓜子兒,貓一樣慵懶度日,等待春來融冰活絡筋骨。這說法在尕奈也同樣適用,尕奈海拔3000多,四五月份都會下雪,更別說一二月這種凍死狗的天氣了,極目看過去不見一個人影,偶爾過鎮子,街兩邊也是大門緊閉,生化危機一樣了無生氣,路上新雪堆舊雪,早壓實成了冰,加上位置又偏,政府沒精力組織什麼萬人鏟雪,一條條道看起來平坦,車上去就壞事,一路行來,已經看到兩三輛車翻在道邊了——上雪道不久,嶽峰就下來給前後輪胎都上了防滑鏈,即便這樣,開這種路還是尤其耗神,加上大雪漫野,車前車後都白茬茬的,一個人開的久眼睛容易累,毛哥就和他輪換著開。

  季棠棠蓋著毛毯窩在後座靠窗的位置,隔一段時間就伸手把窗玻璃上的霧氣擦掉,額頭抵著玻璃看窗外的景致,其實無非就是白雪、土坡、倒下的樹和偶爾落進視野的一兩隻失群的犛牛,隔很久還會看到疏落的冒著煙氣的藏民氈帳,車進甘南之後,季棠棠就異樣沉默,這個地方於她,到底是意義特殊,車子裡很靜,只有暖氣的雜訊,季棠棠很快就疲倦了,頭挨著車枕迷迷糊糊睡去,睡著的時候天還亮著,是嶽峰在開車,後來突然車身一個顛簸,登時就醒了,睜眼一看,是躺在嶽峰懷裡的,外頭全黑了,車頭的兩盞大燈在黑暗中掃開一片暈黃的溫暖車光,開車的是毛哥,他從前頭的後視鏡裡看了看季棠棠,說了句:「醒啦。」

  季棠棠還沒清醒,聽人說話總像隔了層砂紙,嗡嗡的,她朝嶽峰懷裡縮了縮,抓著他衣服含糊不清地問了句:「到了麼?」

  也不知嶽峰說了句什麼,她又沉沉睡過去了,這一次睡的特別不安穩,做了很多很多零碎的夢,夢裡有很多人的臉晃來晃去,最後一個場景尤其詭異,她夢見自己站在毛哥旅館外頭的臺階上,像模特一樣擺出各種姿勢讓人拍照,周圍圍了一圈舉著長槍短炮拍照的人,黑壓壓的人頭之中,陳偉踮著腳露出頭,高舉著手機沖她喊:「棠棠姐,你手機號多少,逢年過節的時候,我給你發祝福短信。」

  接著就被嶽峰給晃醒了,季棠棠茫然地張開眼睛看岳峰,嶽峰拍了拍她的臉,說了聲:「到了。」

  季棠棠從嶽峰懷裡爬起來,跪在座位上把車窗搖下,外頭在下雪,大片大片的六棱形雪花,尕奈沒有街燈,前後都黑漆漆的一團,只有車周圍有亮光,毛哥先下了車,抖著身上的雪把臨街屋簷下的燈打開,借著高處的亮光,季棠棠看清楚旅館木制匾額上的字。

  自在青年旅館。

  季棠棠下車之後,就站在雪地仰著頭看匾額上的字,散在夜空的光裡落下一朵又一朵大片的雪花,像是一場不真實的夢,時隔半年多,她居然又回來了,當時的那些人,羽眉、曉佳、光頭、雞毛,現在想起來,居然帶著溫暖的親切感,他們現在在哪裡呢?過著什麼樣的日子?時間和空間真是奇異的讓人無法理解,他們明明曾經在這裡待過、笑過、鬧過,但一旦離開,連分毫的痕跡留不下。

  毛哥在店裡叫她:「棠棠,快點進來,別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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