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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又走了一程,天葬台已經在望了,周圍結著褪了色的五色經幡,風一吹就獵獵地舞動,邊上圍著一道鐵絲網,留了個大口子供人出入,鐵絲網週邊是大堆的衣物——所謂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藏人天葬時是要把死者的衣物都剝去的,親人也不會把東西帶回家,所以都就近扔在這裡,藏袍、靴子、皮帽子,林林總總,不知道被雨打風吹多少次,軟噠噠趴進泥裡,都像是爛了一樣,發出難聞的味道。

  不過這味道和天葬台正中的氣味相比就微不足道了,天葬台中央是兩條陷進地裡的大青石條,周遭是光滑的,中間有點凹陷,槽裡有遺落的血肉,邊角處橫放一個木柄的大錘子,真如雞毛所說,周圍的土泥都是血色的,偶爾支楞出一角白色的細小碎骨,石槽裡幾隻烏鴉正在逐食,對生人的靠近熟視無睹。

  對比別處,這裡的雪已經化的差不多了,兩人捂住嘴巴鼻子過去,在青石條板上看了一圈,又蹲下身子看周圍,地上很是有一些新鮮的腳印,大小不一,還有野狗的足印,雜在一處疊加著,石條內裡和邊緣都有血,大片大片突兀的暗褐色,邊上的泥地顏色也似乎比別處更深些。

  毛哥的心突突狂跳起來,他看了眼嶽峰,嗓子眼奇怪地發幹:「岳峰,聽你毛哥一句話,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不管事情的後果是什麼樣的,這事,都不賴你。」

  岳峰沒說話,毛哥拍拍他肩膀:「走,周圍再看看。」

  兩人原路返回,快到出口的時候,嶽峰忽然就停下了,他朝鐵絲網那頭的廢衣物堆看,臉色有點不對,毛哥心中咯噔一聲,也朝那頭張望:「看見什麼了?」

  岳峰沒顧得上回答,伸手抓住鐵絲網接連處的立柱,踩著網口就翻了過去,朝著遠些的地方大踏步過去。

  毛哥估摸著自己的身材翻過去很是困難,小跑著從出口走,繞了個圈趕到嶽峰身邊,正想開口問他,目光瞥到岳峰前方不遠處的東西,激靈靈打了個寒顫,脫口而出:「那不是棠棠的衣服嗎?」

  是季棠棠的那件衝鋒衣,粉紅間著紫紅的亮色,確實很是惹眼,也難怪嶽峰能在一堆衣物裡發現它,衣服被團成一團,像是裹著什麼東西——毛哥有點明白岳峰為什麼不敢打開了,誰知道裡頭包著什麼東西,萬一是不想看見的呢?

  兩人就這樣站著,誰也不提要打開的話,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要麼是周圍的氣味太瘮人了,要麼就是周圍刮過的風陰森森太過刺骨,毛哥先摒不住了,他拿胳膊肘搗搗嶽峰:「這麼說,那丫頭來過這裡?」

  嶽峰嗯了一聲:「來過。」

  說完,他就沒再說話了,沉默著看四野壓的很低的雲,褪色的經幡,泥濘的地,空中偶爾盤旋過的禿鷹,還有堆的近乎壯觀的廢衣物群。

  既然衣服在這,那麼,季棠棠一定是到過這裡的。

  她到的時候,周遭是個什麼樣的情況呢?夜裡,沒有燈,風很大,天很冷,因為天寒地凍而餓了好幾天的野狗難耐地在附近逡巡,她那時是死是活?是昏迷著還是清醒?掙扎了嗎?呼救了嗎?那人拿錘子對付她了嗎?那些野狗撲上來了嗎?

  嶽峰越想越寒,毛哥歎了口氣,很鄭重地又對他說了一次:「嶽峰,記得我的話,不管事情走到哪一步,都不是你的錯。」

  說完就跨步上前,蹲下身子,刻意用後背擋住嶽峰的目光,低頭將衝鋒衣掀了開來。

  岳峰看到毛哥的身體明顯震了一下,再然後,他飛快地把衣服又遮上,回身看向嶽峰,臉色跟死人一樣煞白。

  「嶽峰。」毛哥的聲音像是在打飄,「這事了了,管不了了,走吧。」

  一邊說一邊過來拽岳峰,嶽峰紅了眼,一把推開毛哥:「我看看。」

  剛邁步就被毛哥從後頭攔腰抱住了,嶽峰強脾氣上來:「老毛子,你給我放手!」

  「別看了,嶽峰啊,你聽哥的,別看了,咱不看了成嗎?」毛哥說著說著,聲音嗚嗚的就像是在哭,「我跟你講,都是血啊,碎肉啊,腸子啊……」

  說著說著毛哥就說不下去了,他鬆開手奔到鐵絲網邊上,扶著立柱彎下身子哇啦哇啦嘔吐起來。

  嶽峰的腦袋轟轟的,又像是脹的厲害,他盯著地上的衣服看,衣服被毛哥掀開了一角,裡頭是一大灘紅色,嶽峰的視線有點糊,怎麼都看不清楚。

  他回頭看毛哥,毛哥吐完了,好像是把意識也給吐沒了,只是在原地發愣似的看他,嶽峰說了句:「那不看就是了。」

  說完轉身就走,腿有點發軟,走路像是打飄,腦子裡空空的,居然還記得下山的路,走著走著忽然又難受起來,直接往路邊一坐,從懷裡摸出打火機和煙,哆嗦著手點著一支。

  毛哥追過來問:「怎麼了?」

  「心裡悶,抽根煙。」

  毛哥也不敢催他,眼睜睜看他坐在原地抽煙,抽完一根又接一根,除了點煙時有動作,其他時間都像個泥塑木胎似的,看得毛哥心裡發毛。

  光頭和雞毛接到毛哥電話趕過來的時候,岳峰腳邊已經扔了一地的煙屁股,一張臉隱在嫋嫋上游的煙氣之後,看不出什麼表情,光頭把毛哥拉到一邊:「真……那個了?」

  邊說便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毛哥歎了一口氣,小心地看了眼嶽峰,又問光頭:「你那頭怎麼樣?」

  「進峽谷走了三個來小時吧,挺深的了,沒什麼不對的,收到你電話就過來了。」光頭抬頭看了看天色,「也差不多了,天陰,黑的早,要麼回去吧。」

  毛哥翻白眼,嘴巴努了努嶽峰:「你勸,我勸不動。」

  光頭硬著頭皮過去,還沒思量好怎麼開口呢,嶽峰反而抬頭看了看他:「要走了是吧?」

  回到鎮子時,天果然就擦黑了,老遠就看到旅館的燈都打開了,影影綽綽的,竟透出幾分熱鬧的意味來,毛哥心裡納悶,和雞毛緊走兩步過去,還沒進門,梅朵就一臉興奮的沖出來,對著毛哥比比劃劃用藏語說個沒完,說了半天才意識到要說漢話,磕磕巴巴之間,毛哥只聽懂了幾個字:「客人,客人!」

  這當兒,旅館裡又出來兩人,都是學生模樣,一男一女,都凍得哆嗦,臉上倒是笑的,那男生跟毛哥打招呼:「是老闆吧。」

  這兩天發生的事多,毛哥早將自己的本職忘的差不多了,經他一提醒,才想起自己還算是個生意人,出於敬業考慮,還是換上了一副笑臉:「是,我是老闆。你們是……學生?來尕奈旅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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