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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一


  眼淚從臉龐上無聲滑落,葉流西輕聲說了句:「江斬,是我不好……」

  她從來也不知道江斬想要什麼,她以為把他從黃金礦山帶出來了,其實他從來也沒出來過,他一直眷念和嚮往的,始終是那段窘迫卻柔軟時光。

  昌東說得對,只有被人善待,才會去善待別人,曾經的她,只有心計,沒有柔腸。

  救江斬,不過是為了收個人為己所用,順帶著混兩口飯吃。

  習慣性地提防和懷疑每一個人,因為幼時被眼塚屠村——眼塚兇悍嗎?並不,它素日裡和顏悅色,還給過她糖吃,誰能知道它包藏禍心,深夜裡咀嚼人骨?

  所以她固執地覺得,誰都不值得相信,秘密藏在自己心裡,才最穩妥。

  待到出了黃金礦山,天大地大,雄心勃勃,眼睛始終看著遠處高處,看不到江斬的失落和不適應,也看不到他那麼積極地想要表現——一有不如意,就嚴詞厲色,以至於江斬到後來都怕了她。

  如果她性子能軟些,對他能多推心置腹些,後來的一切,也許就不會發生了。

  葉流西抬起手,慢慢把江斬的衣領撫平:「我有時候想想,龍芝給我種了吞睽,讓我忘記很多事情,也未必沒有好處,如果不是因為這失憶,我也不可能去信任昌東他們……」

  吞睽上身,等同再世為人,在那旗鎮醒轉的時候,記憶裡沒有悲慘,沒有怨氣,只有空白。

  所以她心平氣和地過日子,做很多工,隨著心意掙錢,不慌不忙地找記憶,遇到昌東、肥唐、小柳兒、高深,互相磨合,彼此照應,被善待,也開始善待別人,被愛,也開始去愛……

  在這樣的青芝面前,江斬也許就不會那麼陪著小心了,那些不愉快總會過去的,那些隔閡和裂縫,總會撫平的,只要有時間,只要給彼此時間。

  葉流西含淚笑起來:「我沒想到,你再也沒時間了。沒錯,我從前想出人頭地,想有權勢,想要黑石城,可是江斬,人是會變的,黑石城對我來說,已經不那麼重要了。」

  黑石城,也只不過是一座城,用料來自黑石山的條石,裡頭住無數她不認識的人,一座收攏這些陌生人喜怒哀樂的城池而已,她何必為了得到這座城,去犧牲掉自己在意的人和事呢?

  一百年,兩百年,只要沒有大災大難,黑石城都還會屹立在那兒,換另一群人,上演另一出故事,但那個時候,她早就成了朽爛的屍骨了。

  誰能百世擁有?萬里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

  她的有生之年,不想再執著這些無盡之物,身邊的人、物,漸漸勝過雲巔浮華。

  她沒有鮮衣怒馬少年時,她的少年時代充斥了骯髒、饑餓、陰暗、潮濕,但她依然懷念,因為那段時光永不再來,還因為那段時光裡有江斬這抹溫柔亮色。

  不管前路如何,不管世事怎樣紛亂,你永遠不可替代,昌東是愛人,但昌東也代替不了你。

  她伸手撫去頰上滑落的淚。

  李金鼇跟她說,沒法救江斬了,她也理解,關內再怎麼離奇,也總還是有度的,就好像昌東的命,她也只能三年三年地去掙,沒法一勞永逸。

  但李金鼇還是給想了個法子,說,流西小姐,我也看過關外的小電影,知道起死回生這種事,暫時連關外都做不了,但是有些人,會把自己冰凍起來,凍個兩百年、三百年,興許到那個時候,醫術發達了,就有法子了,要麼用母胎木把斬爺給保存起來,找個冰洞封起來吧。

  對啊,也許後來人有辦法呢,曾經雲端之上只有飛鳥,但現在,無數人的行跡都已劃過長空。

  葉流西微笑。

  江斬,真有那麼一天的話,我早就死了吧,龍芝也死了,這些你不喜歡的爭鬥,也早就偃息了。

  希望你能有一世新生,簡單純粹,愛自己想愛的人,也被她善待。

  回到帳篷,葉流西小睡了會。

  本以為戰事已歇,塵埃初定,可以睡個好覺了,但還是不行,思慮過多,連夢都是憂心忡忡:總怕心弦中斷,牢獄崩破,蠍眼複又一敗塗地……

  她從床上坐起來,拿手摁了摁太陽穴,眼角餘光忽然瞥到門簾處有什麼東西,一撮一弄。

  葉流西喝了句:「誰?」

  一頭拱進來的是鎮山河,後頭跟著阿禾,臉上笑嘻嘻的:「西姐,我帶山河來給你解悶呢。」

  葉流西瞪了她一眼,卻沒繃住笑,手指朝鎮山河勾了勾:「過來。」

  鎮山河屁顛屁顛湊上來。

  葉流西摘下腕上的銀鏈心弦,讓鎮山河銜上,然後拍拍它腦袋:「去。」

  鎮山河叼上了就跑,到了門簾處,屁股對著她,像在做準備動作,阿禾清了清嗓子,給它做倒計時:「3,2,1,預備……跑!」

  鎮山河倏地轉身,滿臉堅毅,撒丫子往葉流西的方向跑,銀鏈子從雞喙處掛下,一蕩一晃,偶爾還扇兩下翅膀。

  那天,在屍堆雅丹找到葉流西她們時,它也是這麼跑的,步伐矯健,身後冉冉升起一輪紅日,別提朵拉風了。

  葉流西心情低落的時候,就會把它拉出來跑一趟,久而久之,鎮山河也意會了,愈發得自覺和熟練。

  跑完一趟,葉流西把銀鏈收回,攆它:「去,朝李金鼇要小米去吧。」

  鎮山河聽懂了,激動地轉身就跑,吃小米了,又可以看四海嫉妒的小眼神了:誰讓哥立了功呢?李金鼇說過,雞跟雞是不能比的,命好,沒辦法,它可以在這功勞簿上躺一輩子呢……

  它像一陣風樣沖出了門簾。

  阿禾沒走,立在原地,欲言又止。

  葉流西看了她一眼:「有事?」

  阿禾說:「西姐,我知道你一直都想去找東哥,以前是被圍剿,不能走,然後是戰事緊,心弦的事又遲遲沒著落,走不開,你現在可以去了,真的。」

  葉流西沉默了一下,過了會說:「再說吧……」

  阿禾說得沒錯,她一直都想去。

  從前是不能去,現在時機終於到了,她卻猶豫不決,患得患失起來。

  也許是怕見面吧。

  怕什麼呢?怕世事不盡如人意,怕像那天傍晚等待江斬一樣,篤篤定定的滿腔歡喜,末了變成了大雪落下……

  阿禾說了句什麼,葉流西沒聽清:「什麼?」

  「西姐,我是說,李金鼇在外頭,等著見你呢。」

  李金鼇?這些日子,他見她,總像老鼠見了貓似的,想方設法繞著道走,生怕她問起高深的事情。

  難得主動上門,居然還「等著」要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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