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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七


  昏迷的最初,江斬腦子裡總能清晰地浮現出青芝臨死前的臉,後來,這張臉就漸漸模糊,直至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漫天的沙暴,像薑黃色的巨舌,裹住了胡楊城。

  醒來的時候,已經不在胡楊城了,在城外一家紅花樹的地下旅館裡,旅館生意很好,每天都人來人往。

  聽說胡楊城毀於戰火和隨之而來的恐怖沙暴,那場沙暴來時,鬼哭神嚎,很多人喪命,更多的人受傷、精神紊亂,乃至失憶。

  他還好,雖然記憶出現了些許模糊和斷層,但重要的事,他都沒忘。

  他記得是自己信錯了人,開門揖盜,青芝曾想趕龍芝走,是他一時意氣把人留下的。

  他記得刑場上被吊死的蠍眼部眾、被活活勒死的閆長老,還記得在刑場找到了青芝,但也同時露了行藏——雙方惡鬥了起來,再然後,有些記不清了,好像龍芝被吊上了吊樁,眼看大仇得報,沙暴卻來了……

  「青芝」也住這旅館,在他隔壁,因著沙暴的緣故,受傷不輕。

  江斬被人扶著去見「青芝」,在她的床前長跪不起,甚至親手舉刀過頭,請她給他一個了斷,「青芝」打落他的刀,說:「算了,殺了你,也不能再拿回胡楊城了,將功補過吧。」

  「青芝」沒有追究他的責任,但江斬知道,事情沒法「算了」,也永遠不可能「算了」。

  有時候,失去遠比得到更能磨礪一個人,他的心態和性格都起了巨大的變化。

  明明「青芝」還在,但他總覺得,心裡有個巨大的空洞,像是失去了遠比胡楊城還重要的東西,那個空洞裡,常年湧動著痛苦和巨大的恨意,直指黑石城、直指羽林衛,還有那個把他耍弄得團團轉的賤女人。

  更讓他難受的是,「青芝」也變了。

  這場慘敗折損了她的銳氣,她整個人都有些心灰意冷,因為受傷,也因為在激戰中丟了獸首瑪瑙,她不再提出關的事——獸首瑪瑙又稱「百里門洞」,有了它,可以在博古妖架就近的百里範圍內、任意一個點,進出玉門關,並不一定必須走那扇「門」,所以羽林衛在博古妖架處囤積重兵,並不能真的對她構成威脅,但現在丟了獸首瑪瑙,出關勢必比從前更增險惡。不過不出關也好,他從來都不想讓她出關,兩個人的生分,不就是從出關開始的嗎?

  不止出關,青芝對很多事情都不那麼積極了,江斬偶爾跟她談起反攻黑石城,她都語焉不詳,要麼回答「再說吧」,要麼回答「你看著辦吧」。

  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錯,豁出這條命不要,他也要彌補,成倍地彌補。

  江斬,真正成了一把劈波斬浪,神擋殺神的復仇之刃。

  他不想讓「青芝」再隱形,努力把她推向台前,讓所有人都知道,要對青芝小姐畢恭畢敬。

  他事必躬親,像從前的青芝一樣,聚攏蠍眼的有生力量,迅速恢復秩序、壯大、再壯大,你拿走了我的胡楊城,我就滲進你的黑石城——他計畫著在黑石城蟄伏下來,來日直捅羽林衛和方士的心臟腹地。

  他也一直沒放棄去搜捕龍芝,很多人都說,她在那場沙暴中死了,他不信,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真的死了,也要找到屍骨,挖出來挫骨揚灰……

  功夫不負有心人,有一天,幾張照片交到了他的手上,是葉流西,和她的一些同伴,在西市閒逛。

  他攥著照片看了很久。

  這個女人的臉上,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惶恐、驚怖和愧疚,挽著身邊的男人,笑靨如花。

  憑什麼她還沒下地獄,還能過這樣的安樂日子?

  江斬將照片團成了一團,只可惜手上的力量碾碎不了紙張。

  死這種懲罰實在是太輕飄了,她應該受更多的活罪,但江斬還是想儘快了結了她,他覺得,龍芝是橫亙在自己和青芝之間的一個結,只有把她抹了消了,自己和青芝,才能完完全全回到從前。

  他懷念從前。

  他記得,那時候礦上放飯,有熱乎乎的肉餅,他怕涼了,拿乾淨布包了焐在懷裡,等啊等,等到熄燈睡覺,然後飛快地給她送去。

  那時候多辛苦啊,但心是雀躍的,飛奔的腳步也是輕快的。

  ……

  金爺洞裡,圖窮匕現。

  龍芝的功夫明明是他教的,卻處處壓他一頭,她倒掛上鎖鏈時,他甚至覺得有一絲久別的熟悉和親切……

  可惜沒有時間讓他停下來思考甄別,生死對搏之際,一分一秒都是巨浪,人只能被往前推湧,而不能停留。

  胳膊被砍掉的那一刻,像瞎子忽然見到了明亮日光:歷歷前塵,大雪樣漫天灑落。

  他想起最初逃出迎賓門時,見到的那個溫柔大湖,湖水在這一刻乾涸,向他袒露出深藏的真相。

  原來,他和青芝早就走遠了。

  她從來沒有回來過,他也從來沒有跪地贖罪的機會,從他賭氣不去送她的那一天開始,從她頻頻回望卻沒有等到他開始,兩個人,就越走越遠了。

  跌入金池的刹那,江斬淚流滿面。

  九個月了。

  江斬坐在小花園裡,單手拿剪刀,哢嚓哢嚓地修建花草,左臂空空的袖管在肩膀處打結,像掛了個疙瘩。

  龍芝對他不賴,即便是囚禁,也給他找了個賞心悅目的好地方,院子裡假山錦鯉,流水潺潺,又有一個小花圃,長滿奇花異草。

  但江斬知道,這裡是在地下,因為每次有人來,半空中都會響起鐵鍊被解開的聲音,又有足音,一級級自上而下,響在白雲和日光之間。

  還因為每天的天氣都是一樣晴好,從不陰晦,也無驚雷,龍芝是龍家的大小姐,方士家族的菁英,有的是本事把見不得光的地下佈置成鳥語花香的桃源。

  不過江斬不關心這個。

  九個月了,他從不開口說話。

  龍芝經常來看他,但他從不抬眼看她,一次都沒有,只自顧自做自己的事:有時吃飯,有時給池水清髒,有時拿著小剪刀,哢嚓哢嚓地修剪花草。

  活得暮氣沉沉,沒有愛恨,徒耗年月。

  龍芝在他面前無計可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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