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尾魚 > 西出玉門 | 上頁 下頁
二五一


  昌東,江斬,高深,她的三塊心病。

  昌東已經續過一次心弦了,暫時不會有性命之憂,眼看江斬也能順利歸來了,她要解決的事,也就只剩下高深了。

  葉流西把面前的冊子合起,拿起來遞給李金鼇。

  李金鼇不敢看她,低頭來拿,葉流西攥得緊,他沒能拿過去,又使了力氣攥,也沒成功。

  不得不抬頭看她。

  葉流西說:「情況我已經瞭解了,確實很為難。但是你必須給我提供一個解決的法子,隨便你想得多大膽多逆天都好,必須得有一個。」

  她湊近李金鼇的耳邊:「幫我辦成這件事,以後我接手關內,讓你做方士之首,接管皮影秘術,成為老李家最正宗的接班人。」

  §番外卷 九個月後 第七章 關內·江斬

  黑石城裡,稍微有點家底和地位的人家,孩子到了周歲時,除抓周之外,還要想方設法,找個簽家人來測簽——請不到簽老太太那種人物,也用不到無字天簽那麼高級,只測個黃符紙簽,就心滿意足了。

  江斬周歲時,江家上下嚴陣以待,都迫不及待地想看抓周和測簽結果——這娃長得好,見過的人都說,將來會有大出息。

  哪知抓周抓了把劍,江父老大不高興:自己是管賬的,算是「從文」,希望兒子能接自己的班,安安穩穩雨不淋日不曬地過日子,不喜歡動不動就舞刀弄劍的,太粗鄙。

  不過還是壓伏住脾氣,等著看測簽結果,那才是重頭戲。

  測簽的人叫老簽,其實不算老,三四十歲,在簽家混得高不成低不就,就如同江家也只是羽林衛中的泛泛一支。

  測簽結果出來,是朱砂符字,鬼畫符一樣,普通人看不懂,得靠簽手來解,但看老簽吭哧吭哧,一臉為難,江父心先冷了大半,剩下的小半熱望支撐著他追問:「怎麼說啊?」

  老簽吞吞吐吐:「這是個龍居鳳下的像,而且是個下下簽。令郎吧……可能這輩子,都得聽女人的使喚……」

  明白了,用詞已經相當委婉了,其實說不好聽點,就是為女人所累。

  江父臉色垮下來,藉口去看賬要加班,連當晚的周歲酒都沒喝。

  那之後,大概是因為心理作用,一直不怎麼喜歡江斬,且越來越不喜歡——江父覺得男人就該高大威猛,有男子氣概,哪知江斬長得偏中性,甚至可以用「漂亮」來形容,尤其是小時候,雌雄莫辯的,很多頭一次見到的人都問,這是小公子還是小千金啊?

  性子也有點陰柔,跟同齡的孩子打架被欺負了,很少倔強地懟回去,慣會使些見不得光的手法,比如撒圖釘啊,灌膠水啊——在江父眼裡,都是不光明磊落的齷齪法子,每次發現了,必下重手懲罰,三天不放飯或者罰跪一夜那都是輕的,誰勸也不聽。

  江父的名言是:三歲看老,小時偷針,長大偷金,現在就敢傷人,以後不得殺人啊?不狠心把他的壞毛病給拗了,將來遲早糟糕,沒准要白髮人送黑髮人。

  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江父沒能看到這樣的「將來」:他負責的黃金礦山賬務出了問題,連帶得全家遭受滅頂之災,老邁不能工作的,都被送上了死路,剩下還有些利用價值的,則被送去了黃金礦山,男的進礦,女的做營妓。

  新人進礦山要排隊登記,江斬穿得破破爛爛,排在一堆五大三粗的人中間,只到人家的腰背高,那些腰背都粗壯厚實,擋得他連呼吸都不順暢,金羽衛兇神惡煞,翻看他們的行李,搜刮走任何一點還值錢的什物,安排他們摁手印畫押,最後奉送一枚黃金礦山的火烙印。

  連打火烙印都要看運氣:運氣好的,烙在小腿上,運氣不好的,燒紅的烙鐵直接就摁你臉上了。

  末了,江斬被分進一個大帳,地方不大,卻曬場曬蘿蔔乾一樣擠了五六十號人,都是男人,分了三類:老的、小的、壯的。

  老的發落齒搖,最小的只八九歲,這兩類人都營養不良,脫衣服睡覺時,胸前兩排森森肋骨似乎都要破皮而出,壯實的反而氣色好,一身皮油光水亮的。

  後來江斬才發現,礦上的伙食其實不差,那些老的小的餓成那樣,都是伙食被人搶了——關內素來弱肉強食,黃金礦山只不過是窺豹一斑罷了。

  當晚,火烙疤又癢又痛,江斬睡不著,聽到帳裡幾個男人在說葷話,說到興頭處,嘎嘎大笑,像野鴨子亮嗓一樣難聽。

  他們在談論一個前幾天被送進來的小姑娘,說是長得很漂亮,分進女帳了,好多賊眼都瞄上了她,琢磨著哪天在礦道裡下手——哪知道人算不如天算,那小姑娘進礦道第一天,人就沒了。

  那幾個男人一通惋惜,猜說一定是哪批猴急的先下手了,手上沒個輕重,把人玩死了之後,偷偷埋了。

  江斬在黑暗中圓睜著眼睛。

  他從小就被灌輸:黑石城是關內最安全也最具法紀的地方,黑石城之外,處處污穢兇險,什麼滅絕人倫的事都有,他也曾偷偷翻閱過一些禁書,為書中人物的遭遇噁心氣悶的同時,慶倖著自己的出身還算不賴。

  只是沒想到,人生的起伏那麼快,甚至不如書:書裡還會有因果、鋪墊、轉折,生活卻是剛硬的直來直去,而且從不把你當主角來捧。

  現在,換他到了一個比書裡還齷齪的地方了。

  平時煩的那些事兒,練字、背書,還有所謂的各項排名,忽然就完全不重要了,怎麼活下去、怎麼保護自己,才是最切實的。

  他永遠睡在帳篷最靠近大門的地方,方便有異動時奪路而逃;從不一個人走偏僻的小道,害怕會遭遇突然襲擊;偷偷從礦上的垃圾堆裡撿來廢棄的小鐵片,磨得尖利,以便應付一切可能遇到的危險……

  但有一天放工之後,還是被兩個男人逼到了絕路。

  就在他幾乎絕望的時候,青芝從礦道的暗影裡沖了出來,手持一根磨尖的鋼筋,狠狠插進其中一個人的胸膛。

  在江斬心目中,青芝簡直是神一樣的存在。

  她住在只有地老鼠和蝙蝠棲息的礦道裡,居然沒把自己餓得面黃肌肉——她住的地方有幹饃、鹹肉,甚至鹵醬。

  她受了那麼重的傷,血流得嘩嘩的,居然沒掉眼淚,反而皺著眉頭指揮他,怎麼把那兩個雜碎的屍體給處理了。

  她其實不是仗義救人,因為事情了了之後,她拿手指點著他說:「做人要知恩圖報懂不懂?以後,外頭有什麼好吃的好喝的,你記得帶進來給我,不然,我遲早找你算帳。」

  完全是痞子流氓的口吻,但江斬心甘情願聽她驅使,有什麼好東西,也恨不得第一時間拿給她。

  他知道自己不受父親喜歡,是因為周歲時測的那張黃符字簽,也知道老簽說他「這輩子都得聽女人的使喚」——他也曾一度反感這樣的命運,現在卻忽然覺得,如果那個女人就是青芝的話,聽她的使喚也不錯。

  但讓他沮喪的是,他在青芝面前,簡直一無是處。

  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青芝總嘲他是「風吹就倒」,連他教她寫字認字,她都要老氣橫秋地說他:「這學了有用嗎,難怪你要受欺負,我告訴你啊,以我的經驗,幹什麼都要靠刀和拳頭講話。」

  江斬無從爭辯:她在外頭流浪、打群架、裝死嚇唬人的時候,他還在家裡讀書寫字或者被罰跪餓肚子,她是天空飛的搏鷹,他是窩裡鬥食吃的雞仔,當然只能聽她耳提面命。

  沒關係,他繼續對她好就是了,有她在,黃金礦山都不那麼面目可憎了,他甚至對她講過自己的設想:很多年之後,他成了頭髮花白的老頭,還揣著餡餅,顫巍巍地給她送進來。

  青芝說:「呸,你有沒有點出息?七老八十了還想著挖礦,我告訴你,我雖然住在礦道裡,但我絕不會困在這兒——我一直畫地圖,這山腹裡,哪條道通往哪兒,我每晚都要帶著小金蠍去試,連金羽衛都沒我對這山熟悉,我遲早找到道兒出去的,你以為我天天在裡頭幹坐著等飯吃呢?人得有大志向你懂嗎?」

  江斬愣愣的:「你的大志向就是逃出黃金礦山嗎?」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