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尾魚 > 西出玉門 | 上頁 下頁 |
二一二 |
|
葉流西說:「我只聽說過沒腿的,沒聽說過沒路的。退一萬步講,哪怕真沒腿,拄拐也能走出條路來啊。」 是,拄拐也能走出條路,爬也能爬出條路,但那多辛苦啊。 昌東不知道該說什麼:「你先回去休息吧,明天還得趕路……我也睡了。」 他退回去,正想關門,葉流西指了指他手裡的牙杯:「你不是出來洗漱嗎?怎麼又睡了?」 昌東心裡歎氣,覺得自己今天真是顛三倒四的:「有點糊塗了,那我去洗了。」 他往洗手間的方向走,走了沒兩步,葉流西忽然叫他:「昌東。」 昌東回頭。 葉流西說:「你今天怪怪的,你從來不這樣。」 「李金鼇跟我說,你白天去外頭散步,散了很久,這黑石城裡,我看著也沒什麼景色……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昌東沉默。 他不習慣說謊,但那麼多真相,又吐不出去,猶豫成了鯁,都塞在了喉裡。 葉流西沒再問,只是走上來,伸手摟了他一下,低聲說:「你現在不想說也沒關係,我還是那句話,有什麼事,咱們當面鑼對面鼓,一五一十攤開了談,不論後果怎麼樣——大家都是成年人,沒什麼事接受不了的……我等你找我聊。」 …… 昌東用冷水洗漱,但洗完了,人沒清醒,反而更恍惚了。 躺在床上,想到葉流西那句「我等你找我聊」,不覺苦笑。 聊什麼呢?從何聊起?聊完了,又想達到什麼目的? 他迷迷糊糊睡去。 夢裡,外頭很冷,風很大,而身子很輕——風從窗縫裡擠進來,吹啊吹,把他整個人都卷走了。 然後,他跋涉在漆黑的沙漠裡,手裡擎一支燃起的白蠟燭照明,很遠的地方,有一塊亮,像一泓發光的水,又像月亮棲在沙地上。 那是方向,他不斷地走。 好不容易走近了,止不住毛骨悚然:那束亮,像舞臺追光燈的打光,四面卻找不到光源,是憑空生出——光裡圍坐著十八個人,安靜、沉默、面色蒼白。 昌東的手抖得厲害,燭油滴在手背上,每一滴都冰冷:那十八個人,都是山茶的遇難者。 蠟燭的火焰飄忽了一下,滅了,有極細的白色煙氣嗆進鼻腔,那束光裡,孔央抬起頭,向他招手,似是喚他過去。 昌東這才發現,孔央的身邊,還有個空位。 遇難者是十九個,是他遲到——他們在等他,他早該來了,黑色山茶,沒有奇跡,沒有倖存者。 昌東嘴唇翕動著,慢慢後退:不行,他不能歸隊,還有好多事沒做完…… 下一刻,突然間天旋地轉,那些人沖上來,把他掀翻摁倒,拗胳膊拽腿,蠟燭骨碌滾在手邊,怎麼也夠不著,昌東掙扎著抬頭,眼前是一張無限放大的臉。 那是龍芝最初選中的,那個剛做爸爸的男人。 那人揪住他的衣領,一邊向著光圈裡狠狠拖拽,一邊質問他:「為什麼?你不幫我們報仇也就算了,你還向著她,要去幫她,你還有沒有心?良心在哪裡?心呢?」 好多雙手扒拉過來,指甲尖利,破皮入肉,都在扒開他胸膛,七嘴八舌嚷嚷:「心呢?心呢?」 昌東拼命掙扎,但忽然間,那些人又退開了,立在邊上看他,眼神驚恐。 昌東低下頭,看到自己血淋淋的胸膛間,一顆心早就破成塊了,有一根銀亮的心弦,像穿衣針引帶的線,針腳細密,把心縫補了一道又一道,心還在跳,心弦穿插在心肉間,發出詭異的顫光。 他哆嗦著,拿手去抓拼被扒開的胸膛,一抬眼,看到孔央。 她坐在原地,沒有動,只是靜靜看他,眼神悲哀,有淚從頰上滑落,脖子上戴著那根銀白的細鏈,緋紅色的裙角在風和光裡輕揚。 昌東眼前忽然模糊,語無倫次,血從緊攥的手裡溢出,聲音發顫:「孔央,對不起,但是真的……我還有事要做,流西……她也不是故意的,大家都很危險,真的。」 他說了無數聲對不起,向孔央,也向身周那群咄咄逼人的人,沒人聽他的,他們推搡叫駡,這叫駡漸漸變成了哀哀痛哭。 有人哽咽著說,屍體都還沒找到。 葉子落在關外,飄萬里也尋不到根了。 孔央終於開口說話,沒怪他,只說了句:「昌東,你怎麼老在道歉呢?」 …… 昌東醒過來。 天已經微微亮了。 進關的萬里長路,也就到這裡了,是時候該往回走了。 有些事,不久之後,就可以劃上句號了。 早飯比往日都豐盛。 想到出關在即,丁柳止不住興奮:高深這兩天沒大的反復,看情形,只要熬過出關,熬到送院就醫,應該沒大問題。 只要人沒事,在她看來,這一趟就算圓滿。 肥唐可不這麼認為:「回去之後,頭一個要見的,就是你乾爹,好麼,沒給他整出點古董文物,他還要倒貼老高的醫藥費,可不得削死我們。」 丁柳說:「你放心好了,乾爹那頭,我會擺平的。還有啊,你別把我乾爹眼皮子想那麼淺,他不是只認得錢的那種人,我把關內的情形給他一說,他沒准心癢得跟什麼似的——北京上海買張票就去了,關內誰都來得了嗎?哎,西姐,如果我乾爹請你帶他進來看稀奇,你別心軟,狠狠開價,十萬八萬隨便開,反正他有錢。」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