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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怎麼會忘掉呢?就像不會忘掉丁州這個舅舅,不會忘掉初學皮影的笨拙,不會忘掉昏昏欲睡的中學課堂上,同桌暗搓搓塞過來一張性感的女模照片時,他的心跳如鼓和臉頰火燙。

  人的一生是萬里山河,來往無數客,有人給山河添色,有人使日月無光,有人改他江流,有人塑他梁骨,大限到時,不過是立在山巔,江河回望。

  孔央是濃重一抹色,他從來沒打算忘掉,就像心裡始終有一隅地,種黑色山茶。

  這又怎麼樣呢,誰能真正一身輕鬆?嬰兒呱呱落地,還得學說話走路,人長肩膀,是要負重,長腿腳,是要前行。

  他可以停,但不會癱。

  這一覺睡了很久,一個白天過去,又搭一個長夜,醒得也出奇困難,像有無數手腳勾腿抱腰,不讓他起身。

  直到身周有絮絮聲響,昌東才強迫自己睜眼:做不了第一個,也不能做最後一個。

  他在鋪位上坐了會醒神,然後低頭疊蓋毯,疊到中途,突然心裡一動。

  抬眼去看,果然是葉流西醒了,目光從他溜到蓋毯,又溜回他。

  昌東故作鎮定,把蓋毯疊好,放到距離她足夠遠:「醒了?」

  「嗯。」

  「我先上去了,看看做什麼吃的。」

  他起身往通道處走,走到出口,到底是忍不住,回過頭看。

  葉流西趴在鋪上,以手支頤,像是算准了他會回頭,專等這一刻——她伸手撚住蓋毯一角,往上一提。

  蓋毯的角昂然翹起,像人腦袋上沒有梳順、壓伏不了、倔強的一撮毛。

  昌東頭皮發麻。

  他說服自己:「淩亂美。」

  在荒村停了幾天,也是時候該走了,吃早飯的時候,葉流西把老簽他們打發走,說了下市集的情況。

  大家都同意往市集走:在那能找到更多的人、套到更多的話,也最可能打聽到怎麼出這扇「門」。

  而且相比出去,丁柳對繼續待著的興趣更大:關內人如果真的有很多舊東西的話,也別舊它上千年了,光解放前的東西,就挺有收藏價值的。

  她興致勃勃:「沒准咱們能常來呢,以新換舊唄,絕對不吃虧,轉手出去,鐵定賺翻了。我乾爹開場子、酒樓、棋牌室,那還得算房租人工,比起這個,差遠了。」

  沒找到硬貨,帶回去一樁買賣,也是件長臉的事,不虛此行。

  肥唐眼睛都亮了:「沒錯啊,到時候大家合作,我有管道,能出手,西安哈密,各開一個公司,見者有份,悶聲發財,怎麼樣?」

  葉流西冷眼看肥唐:「挺興奮啊,不怕妖魔鬼怪了是吧?」

  肥唐不吭聲了,過了會嘟嘟嚷嚷:「那這世道,還不就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頂多下次來,帶幾個道士唄。」

  ……

  飯後,昌東開始著手複車,高深幫著上車胎,丁柳和肥唐跑來跑去地往回搬器件,肥唐本來想讓老簽他們幫忙的,丁柳不讓,理由是:萬一他們使壞,給我們藏個螺絲什麼的呢?

  肥唐默默記住了,覺得到處都是生存的知識點。

  昌東身下墊了張地墊,鑽進車底扳扳弄弄,葉流西坐在車邊,手邊都是起子、扳手、手錘、鉗子,昌東在底下要什麼,她就遞什麼,遞出來什麼,她就接什麼。

  順便把眼塚的事和自己的猜測說了。

  說完了,半天沒聽到回應,她趴下身去看。

  昌東躺在那裡,膝蓋半屈,一隻手握住鉗子的把手,好一會兒才低聲說:「事情是比較蹊蹺。」

  葉流西歎了口氣,覺得該把話題岔開,她爬進車底,問他:「差不多該修好了吧……」

  忽然咦了一聲,瞪大眼睛看車底,像看到另一個世界。

  她自己開車,也修過車,每次車出問題,最煩鑽到車底搗鼓,覺得視線逼仄,枯燥壓抑,味兒還難聞。

  昌東的車底盤升得很高,視線裡就能括進好多東西,車底居然有隆起的承重大樑,保險杠粗大結實,抗扭杆、避震杆還有兩隻手都拗不動的圈狀彈簧,硬派的男人風格,粗獷又豪邁,是比她的小麵包車強多了。

  葉流西心裡酸溜溜的,他有而她沒有,於是又挑刺:「你這車,這麼重,萬一砸下來就完了。」

  昌東說:「說話有點邏輯……不是有輪胎撐著嗎?」

  葉流西很有道理:「那關內又不是關外,萬一地陷呢,刷得一下,輪子陷下去,車底下的人,是不是就遭殃了?」

  昌東提醒她:「你自己現在也躺在下面。」

  葉流西說:「我跟你不一樣,我應急反應快,我教你在這種情況下怎麼逃生……」她手攀住車底:「借力,快速滑出去……要用到腰上的巧勁。」

  昌東居然認真想了一下,然後糾正她:「不可能,車子有幾噸重,真的出事,再快的速度也趕不上下壓的速度。」

  葉流西覺得他真是刻板:「沒見過就覺得不可能嗎?能不能有點想像力?」

  昌東回答:「我不靠想像力逃生。」

  葉流西正想說什麼,車子忽然一震,整個車底盤瞬間斜壓下來。

  她腦子一懵,下意識往昌東身邊一縮,昌東不及細想,迅速翻身罩護住她。

  葉流西沒閉眼。

  她看到昌東兩肘支在她身體兩邊,手臂上的肌肉透過衣服緊賁,肩背上拱,明顯是要用身體去承壓,頭幾乎抵到她額頭,雙目緊閉。

  葉流西頭一次注意到,昌東的睫毛密長——真適合跑沙漠,因為可以擋沙子迷眼。

  她也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身子忽然有些軟,人懶懶的,朝他眼睛上吹了一下。

  車子沒有壓下來,反而咯吱咯吱,震晃著又恢復了回去,高深抱歉的聲音傳來:「不好意思,我對升降杆不熟,手滑了。」

  昌東在心裡暗罵了一聲,就說他好好的車,怎麼可能突然間出狀況。

  他睜開眼睛。

  外頭的亮光雜糅進來,穿過車底的昏暗,落在葉流西的眼睛裡,她盯著他看,說:「你做人……很紳士啊。」

  昌東翻躺回地墊上,後背涼涼的一層汗。

  過了會說:「男人保護女人,應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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