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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葉流西蜷躺進後座,把睡袋蓋在身上,她不喜歡鑽進睡袋裡,覺得人進去了像蠶被繭裹住,束手束腳,萬一出狀況,逃跑都不方便。

  「誰不怪?你不怪嗎?還不讓他有點怪?」

  昌東失笑,順手關掉車內燈。

  前座的空間比後座局促,他身長腿長,蜷著不太舒服,眼前黑成一片,很多事反而走馬燈一樣在腦子裡轉:穿著怪異的皮影人,流了那麼多血的灰八,還有葉流西那句「過來把人抬走」。

  「流西?」

  葉流西頓了一會兒才說話:「我跟你很熟嗎?」

  昌東說:「叫你葉流西的話,每次都要說三個字,太累了。」

  葉流西居然覺得這個理由並不牽強,就像「昌東」這名字,叫起來是比「孟今古」要方便。

  「有事?」

  「有些話,想說給你參考一下……我覺得你不像是長在正常社會環境裡的。」

  葉流西翻了個身,朝向他的方向,儘管並不能看到他。

  車裡很靜,兩個人的呼吸聲,沉穩的和輕柔的,在看不見的地方觸碰,又歸於沉寂。

  「我從小到大,接觸過性格不同的異性,有文靜溫柔的,也有大方潑辣的,彪悍的也有,不止一次把老公打哭……」

  「但所有這些人,不管個性多獨特,一舉一動,都還是在一個框架裡,不會出格。」

  「拿那旗鎮那件事來說,整治下藥的嫖客,把對方脫光了受凍,我不少異性朋友也做得出來,甚至會拳打腳踢——但沒有人會窗戶大敞一走了之,因為這樣很可能導致對方喪命,法律意識就是一個框架,但你沒有,或者說,你有,但你無所謂。」

  「你習慣用暴力解決問題,敦煌那次,我付錢請你幫我解決麻煩,你直接要跟對方打;灰八隱瞞真相,你說要『打到他說』,這同樣不是我熟悉的準則框架——還記得喬美娜跟豁牙起衝突嗎,一開始罵得不可開交,然後要報警,我不敢說這流程規範,但至少正常。」

  「現代社會,解決問題有很多種方式,動手最直接,也最後患無窮,但對你來說,這甚至不是選擇,而是第一反應。」

  葉流西靜靜聽著。

  「還有今天晚上,灰八暴死,所有人都嚇傻了,只有你若無其事說了句『把人抬走』。普通人再大膽,也不能對死人無動於衷。」

  正常社會環境裡長大的人,不會有她那樣的性格,但又不能說她和社會脫節。

  ……

  昌東漸漸睡去,頓入黑甜的那一刻,腦子還縈繞著那首歌謠。

  ——出關一步血流幹……哪管我進關淚潸潸……

  到底是要出關還是進關呢?

  ……

  黎明時分,他陡然睜開眼睛。

  車窗外平靜極了,沒有風,晨曦漸漸泛起,少有的好天氣。

  葉流西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是筆尖劃抹紙面。

  她艱難地睜開眼,勉力撐起身子:昌東低著頭,正拿筆在冊子上畫畫。

  葉流西躺回去,有點不耐煩:「你不困嗎?一大早的,畫什麼皮影啊。」

  只要他是那個姿勢,她就總覺得他在刻皮影,抑或在做和皮影相關的事。

  昌東把冊子遞給她。

  葉流西歎氣:早知道不吭聲了,不吭聲,還能多睡會。

  她懶懶接過來,只睜開一隻眼睛看畫:「什麼?」

  依稀看明白了,是手繪的極簡疆域圖,細細幾筆迤邐開的線條是分界輪廓線,東邊寫「西漢」,「幾」字形的黃河邊角處,同心圓標出長安,亦即今天的西安,西邊寫「西域」,交界線上,矗立一座高大的關城。

  葉流西喃喃:「又不是沒去過玉門關遺址,就是個黃土檯子,畫這麼認真幹嘛?」

  昌東俯身過來,在冊子上畫了條箭頭線,從「西漢」打向「西域」,說:「這是出關。」

  是啊。

  他又畫了個反向的箭頭,從「西域」打向「西漢」:「這是進關。」

  葉流西斜乜他:「有問題嗎?」

  「我們都有點先入為主,一直以來,我們生活在內地,想當然地覺得,出關是往外走,進關是往裡來——但是,如果有這樣一群人,他們已經以關外為盤距地,那麼,以自我為參照,他們口中的出關和進關,跟我們是正好反過來的。」

  葉流西消化了一會,心裡驀地一動。

  她坐起來,細看冊子上的圖。

  昌東說:「這樣的話,那首歌謠就沒有自相矛盾的地方,和棺材上的畫,也能匹配了。」

  那歌謠,是以那群人的口吻唱的,追憶畫上那段往事。

  他們不知道因為何種原因,被逼迫著披枷出了玉門關,東返無望,久而久之,只能把異域當家。

  出關一步血流幹:我再也不能出關回到大漢了,回去就沒命了。

  哪管我進關淚潸潸:我不是這裡的人,我不想進來,但皇帝只顧自己風流快活,根本不管我淚流滿面。

  這樣一想,玉門關好像是個牢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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