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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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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了,孤零零只一棵,剪影貼著鈷藍色天幕。 昌東認出那是胡楊樹,而且是死胡楊,因為姿態淒慘,難以名狀——黑水城遺址附近也有大片的死胡楊,當地的傳說裡,那是慘死的將士冤魂化成的,每一棵都是人間地獄裡的生靈姿態。 所以不管胡楊的精神被如何傳唱,什麼「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昌東始終對胡楊喜歡不起來,枯死的胡楊扭曲掙扎的形象,總讓他想起類似死不瞑目這樣的話來。 「看樹?」 「也不是,你站的位置不對,還要再挪一點。」 她拈拽起昌東肩膀處衣服的衣料,牽著他往邊上走了一兩步,又幫他挪了角度:「現在再看。」 目光及處,昌東頭皮微麻。 那是吊在樹上的一個繩套,看高度、圈口大小,上吊用的。 深夜,荒郊,廢棄的古代驛站,枯樹,上吊的繩套……目前,也就差一個吊死鬼了。 昌東不動聲色地把袖裡攏的鑿刀刀柄垂進手心。 葉流西問他:「你做過噩夢嗎?」 「做過。」 葉流西說:「有一次,我做了個噩夢——聽好了啊,我就從這個夢開始講。」 「夢裡,我年紀不大,十一二歲,躲在牆角的一個水缸裡,缸上罩著蓋,缸口有豁齒,缸外堆著柴火,我就透過豁齒和柴火的縫隙往外看。」 「看到是晚上,木頭門正被風掀得撞來撞去。屋裡很簡陋,屋子中間生火,很旺,火星子被熱氣拱上來,在空中亂飛。」 「火堆旁邊,坐著一個人,在吃人,發出嘎吱嘎吱的咬嚼聲。」 「我一直盯著看,忽然發現,那個人的嘴裡叼著一根帶濾嘴的煙,用來吃東西的,其實不是他的嘴。」 她示意了一下自己的鼻子以上:「確切地說,在這個位置,還有一張嘴,張得很大。人都被吃得差不多了,剩只腳露在外頭,隨著咀嚼的動作上下晃,腳上還穿了只膠鞋,鞋帶有點松。」 「眼看鞋子就要落下來,那人一個吞咽,連鞋子帶腳,全吞下去了。」 「吃完之後,他打了個飽嗝,臉扭曲變形,那張嘴越變越小,我這才發現,原來他用來吃人的,是他的一隻眼睛。」 「那只眼睛通紅,像是血肉在裡頭混攪,再然後,他拿過身邊的一個水壺,大踏步向水缸走過來,大概吃得太幹,想喝水……」 說到這,她長籲一口氣,拿手拍了拍心口:「嚇得我一下子就醒了。」 這就醒了?這夢,和他關心的事情,有關係嗎? 葉流西像是猜到了他在想什麼,她抬起手,緩緩指向樹上掛著的那個繩套。 這個角度看,那半彎月亮恰爬到繩套裡,爬成一張吃飽喝足半抿的嘴。 「醒的時候,我就吊在那個繩套裡。」 昌東冷冷問了句:「沒死?」 葉流西咯咯笑:「你這個人,怎麼一點都不盼著人好呢,我要是吊死了,現在跟你說話的不就是個鬼了嗎,多嚇人啊……繩套是死結,我掙扎了兩下,就摔到地上去了。」 「然後,我試著去回憶前因後果……」 昌東覺得不妙:一般這種情況,結合上下文,她大概是要失憶了。 「我發現我的記憶,出現了大片……鋸齒狀的空白。」 昌東差點笑了,真不容易,兩年來,他第一次想笑:「你失個憶,還帶形狀的?」 葉流西說:「我那不叫失憶,很多事情我都記得——我記得我不止一次向一些地方的貨商進貨,敦煌、嘉峪關、酒泉,最遠到過張掖,買的東西五花八門,有鞋子、衣服、碟片、書、明星海報……每一次,開著貨車進戈壁之後,就沒下文了。」 「但最關鍵的事情不記得,比如生哪長哪、家人、朋友,我到底是誰,誰把我吊上繩子的……都不記得。」 「怎麼說呢,記憶如果是一張紙,我的好像是被撕開了,有些事,我要麼記得前半截,要麼記得後半截,要麼記多點,要麼記少點,像是被狗啃過。」 昌東總結得一語中的:「也就是說,我想知道的,你恰好都忘了,是這意思嗎?」 葉流西歎氣:「你這麼一說,好像我故意揀你感興趣的事情失憶似的……不過差不多,就是這樣。」 頭一次聽說還能掐點掐長度失憶的,昌東放任臉色難看,沒有任何要遮掩情緒的意思。 這在葉流西意料之中:「還沒完呢,聽完再下結論——我四下看了一遍,樹底下有個包,黑色單肩,還記得嗎,我去看你皮影的時候背過。」 「包挺沉的,裡面有一些東西,我拿出手電照了照周圍,發現沙地上沒有腳印。」 「又照包裡,看到一個膠捲照相機……」 昌東心跳突然加速,終於聽到跟照片有關聯的東西了。 「海鷗牌,是國內八九十年代比較常用的照相機牌子,裡頭有一卷膠捲……孔央的照片,就是從膠捲裡洗出來的。」 「還有個東西,就更奇怪了,是個獸首瑪瑙杯,整塊雕的,戴金帽,單從材質上說,已經很值錢。更別說後來我發現,陝博也有一個,還是鎮館之寶。這趟去西安,我特意找了個古玩店幫鑒,這玩意的年代,至少是唐或者以前的……」 昌東打斷她:「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一年多以前吧?」 「一年多以前,你到現在才來追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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