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尾魚 > 西出玉門 | 上頁 下頁 |
一一 |
|
她第一眼沒認出他。 昌東站著不動,陽光曬著他一側的臉,挺暖和。 葉流西眯著眼睛看他,她眼梢生就略略上揚,眼波流轉的時候,總像是轉著無數壞心思,但笑得又很有迷惑性,十個人裡有九個會覺得她無害。 認出之後,笑容裡多了點意味,開口居然先誇他:「不扮老頭了?這樣不是挺帥的嗎。」 說著從車上拖出個帆布馬紮,拍了拍布面上的灰,扔過來。 昌東單手接住了,沒坐,另一隻手從兜裡掏出那張照片。 葉流西嗤笑了一聲:「這麼快進主題啊?都不說寒暄一下,本來還想切塊瓜給你吃的。」 說著拈過那張照片,夾在兩指之間,手腕轉了個角度,相片的正面對著昌東:「你就不懷疑這照片是我造假嗎?」 昌東回答:「女人的直覺很准,我想向孔央求婚,沒告訴她,但她猜到了,特意為這場合買了件新衣服。」 「那天晚上,在營地的帳篷裡,她第一次換上這衣服,問我好不好看,我還沒來得及給意見,就聽見外頭的風瓶撞得亂響。」 風瓶就是玻璃酒瓶子,紮營的時候拽根直繩,酒瓶子依一定的間距懸掛上去——掛著好玩,同時也測風,玻璃酒瓶子有自重,響得那麼厲害,絕不是小風。 他剛掀開帳門,就看到鵝頭沙坡子那標誌性的「鵝頭」被沙暴扼斷,揚成了夜色裡的沙霧。 孔央的新衣服,緋紅色的長裙,第一次穿,也是最後的喪服,沒來得及拍過任何一張照片,卻和亂髮一樣,飄在眼前這張照片上、雅丹帶沙塵的風裡。 葉流西對這回答很滿意:「第二個問題,照片裡,是哪兒的雅丹?」 雅丹這個詞其實是維語,意思是「險峻的土丘」,這種地形在西北遍佈,有些自成規模,名聲在外,比如敦煌以西的三壟沙,叫魔鬼城;克拉瑪依附近的烏爾禾,叫風城;疏勒河附近的,叫人頭疙瘩城。 也有沒那麼有名的,大大小小,有時候越野自駕,路邊忽然冒出不大的一片,那也是雅丹。 所以,是哪兒的雅丹? 昌東說:「龍城。」 「怎麼看出來的?」 昌東指向照片:「這裡的土台鹽鹼成分重,有石膏泥,對比其它雅丹,顏色偏灰白。白天陽光好的時候,會泛銀光,像鱗甲,所以古人把這裡稱作白龍堆,現在常跟龍城納入一個範圍,都叫龍城雅丹。」 葉流西咄咄逼人:「為什麼這灰白色,不能是下的霜雪?」 「下雪是一大片,不是照片上這種情形;霜是水汽凝華,日出前後會有,照片上是正午,陽光這麼大,霜早化了。」 葉流西說:「哦……」 聲音拖得長長,顯然對他挺滿意,轉身拿起西瓜刀,手起刀落,從半爿瓜上切下一片。 金黃色的蜜瓤,汁水足,瓜香清新得很。 葉流西把瓜遞給他:「你帶我去龍城,我帶你找到孔央屍體。」 並不是商量的口氣,昌東看了一眼,沒接。 葉流西笑得溫柔,語氣軟中帶硬:「進羅布泊的嚮導不難找,但你找不到第二個知道孔央屍體在哪的人。」 昌東還是沒接:「照片怎麼回事?鵝頭沙坡子距離白龍堆很遠,屍體怎麼過去的?又怎麼可能嵌到黏土包裡?」 葉流西不耐煩了:「我怎麼會知道?我只幫你找到她,你只做我嚮導,愛做不做,不做拉倒。」 話音未落,手一翻,那塊蜜瓜直跌下去。 §第一卷 山茶 第五章 昌東下意識伸手去接,接了個空。 瓜還在葉流西手裡——她做了假動作,才剛撒手,反手又接,搶在他前頭拿到,然後笑眯眯擱到他空張的掌中:「剛才接了不就結了?就這麼說定了,手機。」 昌東拿手機給她,她撥了自己的號碼,響一聲掛斷,然後遞回給他:「你準備好出發的時候,通知我就行,我白天都在這,找不到的話打我電話。」 什麼都讓她說了做了,看來沒討價還價的餘地,昌東不想多話,轉身走時,葉流西又叫住他。 「哎,昌東。」 昌東回頭。 「你是住酒店的吧?」 昌東嗯了一聲,隨手指了個方向:他住的酒店算是那旗鎮上最好的,也最顯眼。 「晚上能去你那洗澡嗎?」 她解釋:「反正你付了過夜的房錢,洗澡水不用白不用,省得我去公共浴室洗了。」 昌東皺眉:「你家裡沒洗澡間?」 葉流西拿起西瓜刀,刀背在車廂上敲了兩下,響聲咣當咣當的。 「我就住車裡。」 昌東送車子到鎮上最大的汽配店作行前維護,接手的師傅見車子模樣不起眼,起初很是漫不經心,真到緊固排損時才看出端倪,不時一驚一乍:「兄弟你真懂行啊,這改裝絕了!」 昌東沒吭聲,盤腿坐在一邊的地上,朝工人借了紙筆,慢慢地勾畫路線圖。 兩年了,大多時候都困在回民街那個幾平米不到的後臺,逼仄的空間裡除了幕布就是皮影,忽然間,像平地起了風暴,把周遭的炫目色彩零碎聲響刮成齏粉,極目四望,還是身處萬里戈壁。 他早知道終有一日要回去的:死了十八個人,憑什麼只活他一個呢? 墨筆在紙上迤邐出一道彎彎繞繞的路線圖,一個個網站,像是刻在腦子裡的。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