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尾魚 > 四月間事 | 上頁 下頁
一〇五


  「好巧啊,我真的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我選了你,就是等著這一刻,想看你知道真相的時候,會怎麼撂挑子走人。」

  你走吧。

  你是最後的了斷。

  你還要去到別的地方,而我,就在這裡到頭了。

  衛來沉默了片刻,給自己倒酒,拿起酒瓶才發現很輕,倒光了也才斟了小半杯——他聽得太入神,居然沒留意岑今喝了這麼多。

  岑今的酒意漸漸上來,催著他走。

  衛來笑:「這麼想我走?」

  岑今也笑:「我不是讓你選,我是打發你——也就剩你沒打發了。」

  她把下巴擱到桌上,看蠟燭融在桌邊的滴掛,伸手一根根掰掉,像在數數:「我都計畫好了,別墅的租約就到四月,那些我覺得跟我有過瓜葛的人,不管人家還記不記掛我,我都去了斷了……」

  世事真是荒唐,人生進入倒計時,最後的分秒,越走越窄的路上,忽然迎面撞上他——她總是差了那麼一點運氣,他要是來得早一點,或者晚一點,都好。

  自己也沒想到,這麼短的時間,認識一個人都嫌不夠,她居然會愛上一個人。

  她撐著手臂站起,深一腳淺一腳地摸去床邊,低聲說:「還有啊,我的禮服好可惜,那麼好看,你不讓我帶,到時候都不能打扮一下……」

  她把自己摔到床上,呢喃著,慢慢蜷縮成一團。

  衛來問:「上帝之手會拿你怎麼樣?」

  岑今拿枕頭堵住耳朵,聲音悶且不耐:「不知道,審判吧,就像上法庭一樣,你交一個證據,我交一個證據……」

  她漸漸睡著了。

  在最悲傷的時刻,居然做了一個很甜的夢。

  夢見自己是一棵樹,濃密的葉子是所有的牽掛,然後一夜朔風,暴雪滿地,枝折葉散,她只剩了光禿禿的大枝丫,像被拔了毛的鴨子一樣自慚形穢。

  很遠的地方,排著隊的樵夫列隊行進,鋥亮的刀斧在冷太陽下閃著寒光,就要過來把她砍成柴火,片片燒掉。

  樹下忽然有動靜,她低頭看,看到衛來提著油漆桶,把她的枝條一根根刷成綠色。

  她奇怪,問:「你在幹嗎啊?」

  衛來說:「噓,別說話,我要把你打扮成聖誕樹,這樣就不會有人傷害你了。」

  她說:「聖誕樹不是你嗎?」

  衛來拎起一個小禮物,細細綁在她的墜枝上:「也是你啊。」

  車聲就是在這個時候響起來的。

  岑今睜開眼睛,恍惚了幾秒——屋裡沒有人了,門半掩著,天將亮而未亮,雨後濕白的霧氣在門外飄。

  她忽然反應過來,跌跌撞撞下床,沖到門邊。

  原本停放那輛吉普車的地方,空了,像極了這一刻她的心情,如釋重負,又空空如也。

  岑今盤著腿在門口坐下來,一直坐到人聲漸起,旅館老闆過來送早晨的咖啡。

  老闆看看她,又探頭看屋內,憋了滿臉的問號。岑今不理會,伸手把兩杯咖啡都取下,不放糖,咕嚕嚕喝完一杯,又一杯,然後拿手背抹了抹嘴,說:「今天退房。」

  行李包還在,岑今略翻檢了下,沒有什麼可替換的衣服,意外地找到一根掛鏈,下頭墜了個小貝殼的吊墜,試了一下,可以打開,裡頭是粗制的口紅。

  岑今笑。他拿掉她的晚禮服,還她一件改的襯衫;拿掉她那麼多化妝品,還她一個做工粗劣的口紅。

  但她居然心裡有歡喜,覺得這買賣公平合算。

  她拽著撫平衣服上的褶皺,對著鏡子仔細梳理頭髮,用指腹揩了口紅,一點點給嘴唇上色。

  刀疤進來的時候,她已經等了一會兒了,正拿一個空的高腳杯去撞另一個,合著眼睛,聽薄玻璃磕碰的輕響。

  眉心一涼,有槍口抵上。

  岑今笑起來,睜眼看刀疤:「這就是你們慣用的伎倆?你以為,槍口抵到我頭上,我就會嚇得腿軟,然後跪下招供是嗎?」

  她撥開刀疤的手。

  「我對你們上帝之手關注的可不是一點。幾乎是剛有風聲傳出,我就注意到了。」

  刀疤冷笑:「是啊,你心裡有鬼。」

  岑今不理會他的冷嘲熱諷:「我聽說,你們自詡『公平、公正、不暴怒、不盲目、不錯殺、不放過』。你們會給出審判,疑犯認罪之後,證據確鑿,才會執行懲罰。」

  「是。」

  岑今說:「真是嗎?開始我也以為是,所以我一直覺得,有這樣一場審判也挺好,反正是針對我個人,也不會連累誰。」

  她盯住刀疤,眸光漸漸收緊:「但我的保鏢是怎麼回事?他有什麼罪,你們問都不問,直接請了狙擊手射殺他?你們在公海上引爆快艇,有給過我審判嗎?就算你們有大把證據,你們聽我自辯了嗎?我認罪了嗎?」

  刀疤一時語塞,頓了頓說:「這個我要解釋一下,岑小姐,你的案子很特殊,上頭指明了你必須接受審判,也就是說我的任務是帶你回卡隆。我沒想過要殺你,當時快艇上放了炸藥,只是想作為威懾,但是後來事情發生得太突然,AK是個新手,過度緊張之下引爆了船……他已經被責令退出了。

  「至於衛先生……我非常抱歉,好在沒有釀成嚴重的後果。這確實是我個人行事偏激造成的,事了之後,我會如實向上彙報,有任何懲罰,我也接受。

  「岑小姐,我們有不同的追緝分隊,負責跟進追捕不同的戰犯,我想即便是最正規的執法機構,也沒法保證事事盡善盡美。希望你不要因為我個人失誤,質疑整個組織——我們或許偶爾走偏,但這跟你手上的保護區淪為害人的魔窟,完全是兩回事。」

  岑今笑出來:「不錯啊,聊事情不走題,所以,我要被帶回卡隆?」

  也挺好,起於斯,終於斯,她也有三年多沒回去過了。

  起身的時候,她問了一句:「為什麼我的案子很特殊?」

  「因為指控你的人,是很重要的人物。」

  岑今咯咯笑起來:「是總統嗎?他知道給我發錯了勳章,覺得沒面子,想要回去是嗎?」

  忽然又想起什麼,她說:「還有,我怎麼覺得,對比之前,你的態度有所轉變呢?」

  刀疤回答:「因為天亮的時候,衛先生來找過我了。」

  岑今的腦子裡忽然空了一下。

  她扶住桌邊,覺得自己像個塑膠充氣人,身上被劃了道口子。之前跟刀疤對答時硬攢出的士氣,忽然就泄了出去,整個人軟得輕飄飄的,沒有分量,連聲音都有點飄:「他還沒走嗎?」

  「衛先生給我講了保護區的另一個故事版本,我雖然並不相信,但是平心而論,也確實不能排除有這個可能。

  「另外,他質疑我們不公正,理由跟你前面說的一樣,因為我們在公海引爆快艇,又找狙擊手射殺他。他說,除非全程陪同,不然他有理由懷疑所有的審判都是暗箱操作。」

  岑今聽不進去——衛來還沒走嗎?

  「……他保證不帶任何武器,我們同意他去卡隆。岑小姐你收拾一下,車子在外頭等著。」

  岑今跟著刀疤出了旅館大門,近門處停著兩輛白色麵包車,再遠些的地方,是那輛敞篷吉普。

  她走過去。

  遮蓋的棕櫚席已經掀了,大概是下了那麼久的雨,早浸透了。衛來埋頭在車前蓋裡,也不知道在檢修什麼,然後起身,砰一聲蓋上車蓋,一抬頭就看見了她。

  衛來笑,問她:「睡得好嗎?」

  岑今輕聲說:「怎麼沒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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