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尾魚 > 四月間事 | 上頁 下頁
一〇二


  她忽然笑起來:「愛上一個人真奇怪,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像做了場夢,有人運氣好,夢做得長點,就是一輩子。」

  她頓了會兒,輕聲說:「但是我運氣不好,總是差了一點。我當時……和三個同事,一起留了下來。」

  三男一女,除了她,另外三個人還都算資深。聯合國的車隊走了之後,他們馬上做出應對。

  ——裝點門面。

  國際組織的旗幟還是得打起來的,而且要打得更顯眼、更多、更大。混亂時期,某些旗幟標誌比人命來得值錢。

  ——登記人數。

  有一大部分惶恐的難民已經四散逃命去了,剩下的有兩百名左右,都被一一登記造冊。

  ——清點食品、日用品庫存。

  這麼多人,吃喝是個大問題,清點下來,境地尷尬——小學校裡根本沒有太多儲備,最多也就再撐個一兩天,即將面臨斷糧。

  四個人開了會,明確分工,考慮到混亂時女人更容易受傷害,所以很照顧岑今——她只負責留守、安撫難民情緒、醫療和內部管理,不需要對外。

  剩下的三個人,一個負責安保和巡邏。維和士兵撤退時遺留下了部分裝備,那人穿上有「UN」標誌的背心,戴鋼盔,抱著把槍來回巡走,幾乎可以以假亂真——猶疑的胡卡人拎著刀在附近出沒,但是不敢靠近。

  另外兩個人要開車出外勤。一是為了設法搞到足夠的食物;二是不能孤軍奮戰,要聯絡其他留下來的、零散的保護區,協同合作;三是這種時候,他們是文明社會遺留下的眼睛,是歷史的目擊者、事件的見證人,有責任去留存相關照片、資料。也許有一天,這些東西就會用得上。

  開完會之後,岑今心裡踏實不少,每個人都很樂觀——畢竟不是閉塞的年代了,全世界都在看,國際社會一定會很快插手,誰會放任這種慘絕人寰的事持續發生且發酵呢?

  接下來的兩天,外勤的進展讓人鼓舞。

  ——他們成功買到了麵粉、鹽、土豆,甚至帶回來一些紅茶。

  ——據說這樣的保護區不止一個,有個法國牧師的教堂裡藏了三千多凱西人,國際紅十字會在正常運轉,扛下壓力收治了很多傷者……

  ——他們甚至遇到了BBC的記者,據說有一部分照片已經傳回去了,很快會對全世界公開。

  但接下來,希望就像燭火一樣,慢慢熄滅了。

  緊急事件的處理其實也像災後救援,有黃金72小時。起初的幾天國際社會如果沒有重拳出擊或者明確發話的話,會被視作某種程度上的縱容,施暴者會更加囂張。

  一天過去了,又一天。

  太陽升起,星辰落下,有時候,岑今會呆看著手錶表面的指針走完一圈又一圈,覺得卡隆像是被世界給忘了。

  外勤帶回來的食物越來越少,車窗在某一次被砸得粉碎,每多出去一次,車身上就多一些破壞——據他們說,外頭已經進入了一種群體性的瘋狂,那些設路障的胡卡人,對他們越來越挑釁。

  廣播晝夜不停,早期的煽動之後,播報換了內容,會放送各種位址,比如「快,我們在××附近發現了大批蟑螂,胡卡勇士們,拿起你們的刀,快來」,像是呼朋引伴的殺戮遊戲。

  岑今的精神越來越緊張,做夢都會夢見廣播裡播報這所小學校的名字,然後無數胡卡人提著刀從四面八方湧來……

  有一天,兩個出外勤的同事沒有回來。

  不安像潮水一樣在保護區裡蔓延,等了一夜之後,那個負責安保的同事決定出去找。

  岑今在高度緊張中又等了一天。

  她就在這裡停頓,沉默了一會兒,磕掉煙頭的灰燼。

  衛來問:「然後呢?」

  岑今笑笑:「然後就沒回來。媽的,像是開玩笑,突然之間,就從四個人變成我一個人了。

  「我整夜不睡,在黑暗裡瞪著眼睛,想著,我要完了,沒外勤、沒安保、沒吃的,天亮之後,只要再有一個胡卡人靠近試探,這個保護區就完了。」

  但是天無絕人之路,黎明的時候,她忽然聽到車聲,然後有人撼著小學校鎖起的鐵門大喊:「有人嗎?請幫我們開一下門!」

  「我透過窗戶往外看,看到撼鐵門的是個白人,當時的心情,像見到了同胞一樣激動。」

  來的是熱雷米和瑟奇,兩人開一輛麵包車,車身有「和平救助會」的徽標。

  車子開進院子,車後遮蓋的帆布一掀,裡頭藏了十來個滿身血污的難民。

  「熱雷米說,他和瑟奇也是留下來的志願者,他們的保護區被衝破了,那些難民是他們一路過來時救的。」

  熱雷米帶來幾個不怎麼樂觀的消息。

  一是,局勢在惡化,國際社會集體啞聲,短期內好像沒有要干預的意思。

  二是,保護區也不安全了,光這兩天內,就聽說有兩個保護區被衝破。

  三是,他們在路上聽說,有兩個外國人在車上私藏了凱西難民,想強沖路障,結果胡卡人的十多輛車緊追不捨,還在廣播裡呼籲更多的人趕來圍堵。那輛車在慌亂中翻下大橋,起火爆炸了。

  岑今有一種感覺,那兩個外國人,也許就是她的同事。

  衛來問:「那兩個人,熱雷米和瑟奇,是怎麼知道小學校的位置的?」

  岑今說:「他們說,在路上遇到過我那個出去尋找的同事,他指給他們的。他們也把那兩個外國人翻車的事跟我同事說了,但我同事堅持要去確認一下。」

  她舉起酒杯,仰頭喝下大半,舔了舔唇上的酒沫:「我那個同事,至今還是失蹤狀態。」

  岑今甚至來不及為前同事痛哭,就已經和熱雷米、瑟奇在商量新的對策了。

  熱雷米提議,非常時期,非常對策,隨著保護區接連淪陷,老一套的做法已經行不通了,不妨採取一些手段。

  「熱雷米說,那些暴徒中,除了少部分是真正的極端狂熱分子,大多數人都是想借機撈點甜頭,可以買通的。他曾聽說,有些保護區之所以更安全,是因為負責人給軍方小頭目塞了錢,小頭目暗中給保護區行了方便。」

  衛來問:「那你當時有錢嗎?」

  「沒有,但凱西人有。」

  「是不是由你出面,朝凱西人募集錢款了?」

  岑今笑了笑:「是啊,那些日子,我負責內部管理,難民只相信我,只能我去。」

  當時,凱西人逃離得倉促,隨身帶的主要是錢款,困在小學校裡,錢沒個花處,聽說可以給自己買方便,都爭先恐後地往外掏——數目頗為可觀,這筆錢也很快發揮了作用。

  「熱雷米他們出去打點了一次,帶回來很多吃的,甚至還有啤酒。他們的計畫是打通一條路,買通這條路上的所有路障,出入不會有麻煩,而附近的胡卡人得了好處又不會騷擾學校。這個保護區,就是真正被保護起來的避難所了。」

  岑今喝乾杯子裡的酒:「效果很明顯,比我之前的同事們擬定的計畫還要管用。我覺得熱雷米他們腦子很靈,懂變通,這才叫適者生存。

  「這期間,他們陸續又救回來一些難民,難民的總人數,最高時是292個。」

  衛來問:「為什麼是『最高時』?後來有減少嗎?」

  新的難民加入,難免帶來外界瘋傳的消息。

  大多是悲觀絕望的:又一個大的保護區被衝破了,外國人的臉也不再是保障了,聽說有志願者遇難。國際社會還在開會討論,不能達成一致,議程一拖再拖——但這裡每一秒都在死人。

  也有振奮人心的:聽說有人逃出去了,通過水道去了烏達。這種時候,保護區也不能信任,最安全的地方莫過卡隆之外。

  熱雷米設法打聽,佐證了這一消息:卡隆和烏達之間有條大河,河上確實有船。但是,一路買通關卡加上船上的位置,一個人要收很多錢。說白了,就是發難民財的。

  衛來沉默,他想起可哥樹說的話。

  ——我記得那時候,有一陣子,河水忽然變紅了,很多人去河邊看,還有人在河裡撈起過漂下來的屍體。

  ——後來聽說,有一群難民想通過河道逃過來,但是沒有船……胡卡人追上他們,就在河邊……砍呀……砍……

  衛來問:「河上真的有船嗎?」

  岑今笑笑:「我不知道啊,當時我就沒出過保護區一步,也沒有真的看到誰去殺人,都是聽說的。」

  但是消息很快傳開,很多難民來找岑今打聽。岑今去徵詢熱雷米的意見,熱雷米回答,可以試試,但太危險了,你只跟幾個人說說看,第一次不要超過五個人。

  衛來打斷她:「從頭到尾,都是你出面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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