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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衛來盯著照片看,確切地說,是那只手的局部放大——那只手的虎口處,有一個牙印。

  「我們把這只手寄給了岑小姐,我想,她應該一早就知道是誰找上門來,又是為了什麼。」

  衛來說:「岑今拿到過你們總統頒發的勳章,她保護過175名凱西人的性命。」

  他自己都覺得這辯護蒼白無力,要抬出「總統」「勳章」這樣浮誇的說辭來替她講話。

  刀疤回答:「所有在屠殺期間救助過凱西人的國際友人都得到了友誼勳章,但如果真相根本就是被扭曲的,總統也會被蒙蔽。

  「我們有名單,前後進入那個保護區的凱西人,總數是292個。但最終,凱西解放陣線打回去的時候,裡頭只剩了175個。

  「衛先生,不妨問問岑小姐,那117個人都去哪兒了。」

  衛來把照片推開:「說完了?拿兩張照片、幾個數字,就想給她定罪?」

  刀疤冷笑:「是啊,一時間很難接受。畢竟她看起來很好不是嗎?又漂亮,又聰明,哦,對了,還很會偽裝,沖在正義鬥爭的前線,寫了一手好社評。」

  衛來盯住他看:「有事說事,不要扯不相干的。」

  刀疤大笑:「衛先生,你真的沒有發現,這位岑小姐做事很有目的和計畫嗎?

  「她的社評很有名,但你有沒有把她之前幾年的社評全部翻出來看?她早期的風格溫和圓滑,後來突然變得犀利、大膽、博人眼球,時間點恰恰是在熱雷米死了之後、上帝之手成立不久。

  「你不覺得這個時間非常蹊蹺嗎?有人心裡有鬼,密切關注卡隆的動態,嗅到危險的氣息之後,就忙著一層層地給自己拽遮羞布……」

  衛來打斷他:「那你想讓我怎麼做?」

  刀疤欠了欠身子。

  「我們上帝之手的主要成員是難民中最不幸的那部分倖存者。他們活下來了,但家人都不在了,活得幾乎沒有牽掛,唯一的支撐就是復仇。

  「你可能也看出來了,我們沒你專業,也沒受過太多特訓。這兩次交鋒,我們也吃了苦頭,AK現在還在醫院裡,昨天你打傷我們一個同伴,外請的狙擊手也中了槍……」

  他看了一眼衛來肩側包紮的繃帶:「沒死,但傷得比你重一點。

  「直到昨晚,收到消息之後,我們才發覺,只要衛先生表個態,事情本可以解決得更溫和一點,我們也能避免不必要的傷亡。」

  「表什麼態?」

  刀疤轉頭,看向冒煙的那處煙囪。

  「衛先生,你的車子就停在院子裡,沒人會攔你,你離開就可以。但岑小姐要留下來,她必須為做過的事付出代價。」

  衛來笑起來:「法官判案還要聽兩面陳述,你憑片面之詞,就想我走?」

  刀疤早有準備:「可以給你時間,讓你去問她。我們收到對她的指控,也做過調查,不怕你去問。但衛先生,我們表現了誠意,也請你給個明確答覆——如果事情屬實,你要保證不再插手此事。」

  衛來沉默了很久,點頭。

  刀疤長籲一口氣:「那你需要多長時間?」

  「給我……一天。」

  刀疤走之前,把那兩張照片給他留下了,說是對質的時候,也許用得上。

  衛來一直沒動,冷眼看濺起的水花一點點濡濕照片。

  刀疤帶來了龐大的信息量,此時此刻,明明那麼多可以去想的、回憶的、推理的,他通通沒去做,只是在照片幾乎完全泡在水裡時,忽然搶出其中一張。

  岑今那個時候真的好瘦啊,大概是紮了馬尾,顯得特別小。三個人一起照相,她是站得最開的那個,臉上在笑,眼睛裡卻很空,不像邊上的兩個人,那麼開懷,甚至還比了V的手勢。

  一直到天色暗下來,他才想起要回房。

  房間裡已經點起了蠟燭,桌子拖到床邊,上頭擺了好幾個菜。番茄用來做了湯,青椒炒了牛肉,萵苣和土豆單拌了絲,還攤了雞蛋皮。

  顏色搭配在一起,既熱鬧又好看,就是已經涼透了。

  衛來笑,問坐在邊上的岑今:「怎麼沒叫我?」

  岑今沒說話,起身過來拉住他,幾乎是把他推坐到床上的,說:「別動。」

  她拆開他肩上的繃帶,衛來低頭看,這才注意到繃帶幾乎全都被雨淋濕了,有血色自內洇浸出來。

  他解釋:「雨太大了……」

  岑今笑笑:「以後,你心裡有事,或者生氣的時候,可以摔東西、罵人,也可以亂發脾氣,但是別作踐自己身體。傷口感染了,疼的是你;有後遺症了,受的也是你。這話我只說一次,聽不聽也隨你。」

  她不再說話,也不看他,細細為他敷藥,重新包纏繃帶。衛來忽然控制不住,單手狠狠摟住她,埋頭在她懷裡。

  靜了一會兒之後,岑今笑起來。

  她低下頭,伸手溫柔地撫摸他的頭髮,說:「衛來,我們先好好吃飯。

  「我這麼費心做的,不要浪費了。

  「飯桌上,不談事。有什麼話,我們吃完飯,開瓶酒,慢慢聊。」

  這飯,吃得嘴裡寡然無味,心裡五味雜陳。

  但衛來記得每一個話題,他們聊了味道、火候、調味料,一致肯定林永福之所以能當廚師,還是有兩把刷子的。岑今還抱怨了大火油炒,讓她沾了一身的油煙味。

  她側身過來,笑著讓他聞。衛來低下頭,鼻端淡淡的火薪和油鹽氣息。

  他恍惚了一下。為他噴過香水的女人好像很多,但真的沾上煙火氣息的,只這一個。

  吃完飯,岑今很快沖了個澡,出來的時候穿著那件他改過的襯衫,頭髮半濕著綰起,有幾縷垂著,水珠順下來,把肩頸處漬濕。那粒鮮紅的石榴石貼著她細瓷一樣的皮膚,水亮顯眼。

  衛來問:「你這樣不冷嗎?」

  岑今搖頭,把桌上的餐具摞回籮筐。衛來要幫忙,她不讓,末了自己拎起了送去前院。

  衛來一直看著她,籮筐一定很重,壓得她肩側微沉。撐開傘的刹那,她忽然回頭,叫他:「衛來。」

  室外的燈光透過密雨和泛黃傘面,罩在她身上,她有幾絲頭髮在光裡揚起,笑容溫柔,眼睛裡沒有全世界,只有他。

  門邊是框,她是框裡的畫。衛來笑,如果這一刻停住多好,不念過往,也不要未來。

  趕在煙花未冷前,握住這一抹刹那即永恆。

  再回來的時候,她握了瓶起開的紅酒、兩個高腳酒杯,說:「沒牌子的,你身上有傷,少喝點。」

  把紅酒放下,她坐進桌子對面的椅子,襯衫一掀,從內褲勒帶裡取出一包煙:「剛沒手拿,塞這兒了。說是本地煙,有香料味。」

  她抽出一根,就著蠟燭的火頭點著了,手很穩,並不看他,濃密的睫毛微扇,帶出周身一種水滲不進的沉鬱氣場。

  這場景,似曾相識。

  岑今吸了口煙,仰起頭,把煙氣慢慢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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