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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甲板上忽然傳來沉重的悶響——即便是身處同一條船,依然兩個世界,他們從來搞不清這些海盜在熱衷什麼。

  衛來低聲說:「我總算明白沙特人為什麼雇你來談判,換了是我,除了把虎鯊揍得死去活來逼他就範,大概也想不出別的招。談判有什麼訣竅嗎,能不能點撥一下?」

  以後吃不了保鏢這碗青春飯的時候,他還能去賣化妝品、搞搞環保,或者偶爾幫人出面談個判。

  岑今輕笑:「我上船之前,虎鯊一定既頭痛又緊張,一門心思認定我是來砍價、從他嘴裡奪肉的,即便我救過他的命,此一時彼一時,現在我是他既得利益的最大破壞者。

  「所以,我出現的時候,一定要第一時間粉碎他先入為主的感覺,把他認定的一切統統顛倒,才有機會牽著他走。」

  她讓虎鯊覺得她是來幫忙的,是他平時求也求不到的機會,同時也扭轉沙特人在他心裡的印象:他們不是付錢的冤大頭,而是他謀求新生活的貴人。

  「談判進行到現在,我已經成功偷換了主題:虎鯊考慮的不再是要多少贖金,而是怎麼跟沙特人達成合作……那條船會變成叩門磚和代表誠意的禮物。」

  衛來大笑,說:「他媽的……」

  明明是從你手裡搶的,當禮物還回去,反而經常能收穫感激。

  大概是因為失而復得這種事,是概率太小的驚喜。

  他問:「接下來,是不是該趁熱打鐵,極力促成虎鯊同意這300萬?」

  岑今閉上眼睛,在黑暗裡緩緩搖頭:「虎鯊這種人,生性多疑,顧慮又多,只適合敲打,促成反而壞事。」

  第四天。

  一大早,天就是黃灰色,衛來去甲板上溜了一回,看到很多海盜扒著船欄,手搭起涼棚往遠處看。

  那裡,團雲卷起的赭黃色更重。

  衛來問了幾個人,沒人聽得懂,好不容易找到沙迪,他正囫圇吞吃一條水煮的海魚,說:「大概是沙塵暴。」

  又是沙塵暴?

  衛來頭皮發麻:「那怎麼辦?」

  沙迪覺得他太過緊張:「紅海刮沙塵暴,有時候會持續一個月呢,我們天天都要給船清沙,早上起來,厚厚的一層,剛清完,又來一層。」

  「風浪會很大嗎?」

  「會吧,」沙迪聳聳肩,齜牙一笑,「不過很少翻船——翻船也不怕,我們有小艇。」

  海盜都是這麼安慰人嗎?衛來無語,在海水裡幹泡著的經歷,他實在不想再來一次。

  更煩的是,不同於之前的乾脆俐落,今天的談判異樣磨耗。

  虎鯊的果斷狠辣、殺伐決斷,在小小的飯廳裡悶蒸成猶豫、反復、患得患失。這麼一個兇悍的海盜,抱著頭,絮絮叨叨,像思路混亂的老婆子。

  「今,如果、如果有意外,如果不像你說的那樣順利,我怎麼辦?」

  岑今在畫畫,手邊攤了十多支或長或短的鉛筆——她故意的,第四天,按照計畫,她應該心不在焉,虎鯊也應該焦躁。

  她回答說:「也是啊,哪有十足保險的事——人在床上睡著睡著,也會睡死了呢。」

  說話間,筆端或拖或帶,勾勒出氣勢洶洶的百米沙牆:滿紙的沙塵暴,只左下角有輛車窗破碎的小車。畫幅上展示不了,她自己知道,車裡還有兩個人。

  她看了一眼衛來,他顯然注意到了畫的內容,回應的眼神裡帶著微笑。

  真好,這世上有些事,你一個眼神,他都知道。

  虎鯊像困獸一樣,在桌邊走來走去。

  「我就這樣把船還給沙特人,一分錢都不要,我怎麼跟其他人交代?」

  岑今吹開紙面上的鉛屑:「誰讓你白白還給沙特人了,贖金還是要收點的——你不趁機要點錢,打算將來兩手空空地去國外嗎?」

  原來並不耽誤拿錢,虎鯊一喜,但緊接著,心頭又生出另一重不安:「可是……拿了錢,沙特人會生氣嗎?一生氣,不幫我搭線了怎麼辦?還有,他們如果說話不算話,拿到了船,就再也不管我死活……」

  他忽然又猶豫:那還不如多要點錢呢,錢是實在的,但美好的生活,美好得太縹緲了。

  岑今在紙面某處細細畫起什麼:「所以啊,看你還能給他們提供什麼好處咯,你不該讓他們勉強幫你,要讓他們積極主動,拼命想為你促成這事。」

  這不是胡扯嗎?沙特人討厭他還來不及,怎麼可能為他做事,還「積極」「主動」「拼命」?

  虎鯊後背冒汗,內火又想往外躥了,努力壓服了一會兒,忽然轉成一副笑臉,往岑今邊上一趴。

  「今,你提示一下我吧,不要繞來繞去了,我們是好朋友啊。」

  衛來感慨:能屈能伸,難怪虎鯊能當上海盜頭子。不要臉也是種能力,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的。

  岑今瞥了虎鯊一眼:「仔細想想,你還能為他們做什麼。」

  虎鯊想得抓心撓肝:「還能做什麼……我最多以後都不劫他們的船了,但那麼多海盜,我不劫,還會有別人劫的……」

  岑今說:「不對,你應該去劫,但又不能劫。」

  她抽開那張畫紙,順手遞給衛來。

  衛來盯著紙面苦笑,她畫了一隻神態驚恐的小蜜蜂,旁邊還標注一行字:衛來珍視的小蜜蜂。

  女人真是記仇。

  而邊上的虎鯊已經徹底糊塗了:「什麼叫應該去劫,但又不能劫?」

  岑今唇角微揚:「海盜有不成文的規矩,先到先得。你先盯上的船,其他海盜一般不會再去動。以後,沙特人的船到了亞丁灣,你每次都派船去盯去跟,每次又出於各種原因沒下得成手……懂嗎?」

  虎鯊看著她,嘴巴慢慢張大:「你是說……」

  岑今伸手撫平一張新的紙面:「有什麼能比用海盜護航來得更保險呢?沙特人每年有上千條船要過亞丁灣,收到這份大禮,你覺得他們會不會樂歪了嘴?」

  板上釘釘的事了,虎鯊還是遲遲不拍板,總擔心有什麼沒考慮到的,時而焦慮,時而狂喜,時而沉默,時而又喋喋不休——這斷斷續續答疑式的第四輪談判,從早上拖到中午,又拖到下午。

  衛來出去抽了次煙,向沙迪借的火。船身有明顯的晃動,空氣裡彌漫著土腥味,稍遠一點的海面上一片黃霧濛濛,船欄上已經落了細小的沙塵,伸手去抹,指腹上帶起細碎的土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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