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尾魚 > 四月間事 | 上頁 下頁
七八


  他現在只恨自己當初殺人的時候欠考慮,身家不那麼清白。那時候覺得反正要死在海上,多殺一個就多一個人陪葬。

  岑今說:「給你講個故事。知道二戰和德國納粹嗎?」

  虎鯊點頭。

  知道就好說了。

  「二戰後期,德軍節節敗退,寄希望於最新武器的研製。領頭的科學家叫馮·布勞恩,是党衛軍少校。由於當時的勞力已經嚴重短缺,他使用了集中營的奴隸工。死于武器研製的勞工,大約有兩萬人。

  「武器研製成功之後,主要用於對付英國,前後炸死的,也有好幾千。

  「然後,盟軍攻進德國。馮·布勞恩偷偷找到美國人,私下達成了協議,以自己掌握的技術做交換,要求美國人幫他逃離戰犯的審判。

  「他成功了,被安全送去美國,隱藏不光彩的歷史,開始為美國人效力。又過了很多年,他參與和促成了美國的一樁大事件——阿波羅登月計畫。

  「他贏得了很多榮譽,拿到了美國國家科學獎章,被人稱為現代航太之父,最後安穩病逝在醫院裡。」

  虎鯊聽得很不耐煩,岑今講完的時候,他甚至有點惱怒。

  「這能一樣嗎?那是科學家,他幫美國人把人送到了月亮上!人家是科學家,有學問!我是什麼?我汽車都不會造一輛!」

  岑今笑起來。她湊近虎鯊,一字一頓:「你搞清楚,馮·布勞恩逃脫審判,最關鍵的不是因為他是科學家,而是因為在這個以『交易』作為法則的世界上,他有美國人需要的價值。

  「索馬里政府不需要你造汽車……你想想看,你對他們有什麼價值。」

  有嗎?他有價值嗎?虎鯊張了張嘴,居然想不出任何一條,頓了頓,他說:「今,你告訴我吧,我們是朋友。」

  「你最大的價值在於,你在聲名最顯赫的時候,主動向政府低頭。你去投誠的時候,要有火力、有屬下、有威懾力、有聲勢。如果你是走投無路或者是被打成了一條死狗再去投誠,那你一點價值都沒有。」

  虎鯊的喉結滾了一下:「你讓我投降?這不是主動把自己送到狼的嘴裡嗎?他們會抓我去坐牢的。」

  岑今笑笑:「會嗎?我覺得不會。」

  「這一屆索馬里臨時政府完全無作為,國內戰爭不斷,各地軍閥割據,沒人買它的賬,外交不行,內政不行,海盜猖獗,顏面掃地。

  「這個時候,有一個把紅海攪得翻天覆地的海盜,明明可以讓它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但他就是那麼謙恭,忽然向它投誠了。你覺得,它會把這海盜送去坐牢呢,還是欣喜若狂,把這當成一樁政績,喜氣洋洋地向全社會公告呢?

  「多有面子的一件事啊,甚至可以趁熱打鐵,給你特赦、外交身份、名利,讓其他海盜都眼紅:原來跟政府合作,有這麼多好處。」

  虎鯊咽了口唾沫。他給自己倒了杯水,仰起脖子咕嚕嚕一口喝幹,然後用衣袖抹了抹嘴唇,臉膛發紅,明顯有點亢奮:「今,你繼續說。」

  「送你去坐牢有什麼意思呢?這只會封了其他海盜想投誠的路。而且你進了牢門,再無聲息,很快就會被忘記,紅海上也馬上會竄出第二頭虎鯊、第三頭虎鯊。」

  她壓低聲音:「現在是不是覺得,跟政府修好,並不是一件遙不可及的事?」

  虎鯊嘿嘿笑起來。

  他說:「如果有這個機會,當然想試一試。但是今,你認識政府的人嗎?我記得你為國際組織工作,你是不是已經……升職了?」

  岑今微笑:「你太高看我了,我退出國際組織很久了。現在我就是個偶爾動筆寫寫文章的。我不認識政府的人,他們也不認識我,他們看都不會看我一眼。」

  虎鯊的笑僵在了臉上。

  衛來歎氣,不動聲色地靠近岑今。

  虎鯊的變臉不是個好徵兆,誰知道呢,他也許又會像昨天那樣大吼、暴跳、向著她沖過來,或者拔槍。

  果然,他口氣裡有慍怒。

  「今,你講了這麼多,說得這麼好,結果你不認識政府的人,有什麼用!」

  岑今淡淡瞥了他一眼:「你可以派你的手下,去跟政府的人搭線啊。」

  虎鯊的面色漸轉猙獰,像是聽到了這個世界上最可笑的事:「一個海盜,可以見到政府的人嗎?誰會相信他的話?剛一露面就會被抓起來,毒打,甚至坐牢!只有說話足夠有分量的人才可以去搭線!你跟我扯了這麼多,聽起來很好,其實都是狗屎!狗屎!」

  他站起來,雙手握拳,重重捶桌,桌子上的杯碟顛撲起來,又落下。

  衛來有點安慰:還好,虎鯊今天表現得還算克制,沒有威脅岑今,有點進步。

  岑今就在這個時候開口:「可以去搭線的、說話足夠有分量的人,眼下也有啊,你也不陌生。」

  虎鯊慢慢冷靜下來。

  他有點琢磨出岑今的套路了。女人就是這麼狡猾,她總會故意讓他著急、發怒,然後拋出解決之道。

  他問:「誰?」狐疑的目光從她身上轉到衛來身上,「他?」

  衛來覺得壓力很大——不要胡猜好嗎,老子認識的唯一一個非洲人是可哥樹。他雖然來歷確實不明,但一定不是索馬里流落在民間的王子。

  岑今說:「沙特船東啊。」

  衛來笑起來。

  就好像一盞燈霍然打開,一切一覽無遺,無數的鋪墊、跑題、設套、激怒、引導、規勸,看似不成章法的東拉西扯、天馬行空,這一刻終於散去迷霧,亮出底牌。

  他長籲一口氣,有種塵埃落定的快感。

  虎鯊茫然:「我劫持了他們的船,他們恨我還來不及,怎麼會幫我呢……」

  岑今打斷他:「你是劫持了他們的船,但船不是還完好無損嗎?船上的二十五名人質不是還好端端地活著嗎?現在船在你手裡,該怎麼用,拿去換錢還是換錢和前程,就看你的了。」

  衛來覺得,談判到這裡,幾乎等同於結束了。

  這一晚入睡前,他少有地沒跟岑今胡鬧,洗漱之後就安穩地躺到地上,枕住行李包,仔細回想過去這段時間關於談判的一切。

  她一定早就想好了怎麼對付虎鯊,所以一路走來,表現得像是對天狼星號不屑一顧。

  小隔間黑暗而又安靜,兩個人的呼吸清晰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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