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尾魚 > 四月間事 | 上頁 下頁
七二


  岑今這「跑題」的功力也真是登峰造極。虎鯊幾次提到船和贖金,她接的都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紅海的天氣、海裡現在多產什麼魚、索馬里的新政府……

  一直到這頓飯結束,話題始終也沒能掰回來。岑今在飯桌上問的最後一個問題是:「今晚我住哪兒?我真的很累,過來的路上吹了半天海風,很想好好睡一覺。」

  看得出,在接待岑今這件事上,虎鯊是下了心思的。艙裡專門收拾了小隔間出來,幾平方米的地方擺了個單人小繃床、一張小桌子,角落裡還拉了簾供洗浴——牆壁上高點的地方有個水龍頭,皮管接著隔壁的水箱,低處開了洞,廢水會流到外面。

  沒有為衛來準備,大概根本沒把他當回事。岑今關門洗澡之後,沙迪帶他去熟悉了一下附近的通道和洗手間,原路返回的時候說:「你可以去甲板上睡、駕駛室睡、飯廳睡,只要能躺下一個人的地方,哪兒都行。」

  衛來說:「不用了,我睡岑小姐門口就行。」

  沙迪說:「哦。」

  他從兜裡翻出一小撮茶葉,送進嘴裡慢慢嚼起來。衛來在岑今門口坐下,估摸了下過道的寬度:「放不下棕櫚席,給我一個墊子就可以,我可以坐著睡。」

  「一個墊子就可以?」

  「可以。」

  沙迪繼續嚼茶葉,嚼著嚼著,忽然齜牙一笑,露出和皮膚對比強烈的白牙來,說:「你不用假裝,你可以進她房間睡,我昨天晚上看到的。」

  他嚼著茶葉走了。

  衛來坐了半晌,心裡罵:我操。

  有一種千年打雁被雁啄了眼的感覺。

  他咬牙敲門。

  岑今剛洗完澡,裹好了披紗過來開門,沒見著人,低頭看,才發現他在門口坐著。

  「你坐著幹什麼?」

  衛來抬頭看她:「被人欺負了。」

  岑今笑笑:「你也有今天啊。」說完了門一甩進屋。衛來大笑,伸手抵住門,笑完了才起身進去。

  她坐回床上,桌上立了盞照明用的漁燈,瓦數不足,幽黃色的光像是隨時會熄滅。她就坐在光裡,裹棕紅色的披紗,披紗上綴著的暗金紋泛出奇異的色澤。

  像一幅畫一樣,依賴這微弱的光而生。光如果沒了,她也就不見了。

  漁燈的光又飄忽了一下,衛來左臂上忽然起了奇怪的痙攣。他倚住門,想借這倚靠把突如其來的不安壓服下去。

  岑今奇怪地看他:「你怎麼了?」

  衛來笑起來:「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從沒對別人講過。」

  岑今半信半疑:「什麼秘密?」

  衛來伸出右臂摟住她的腰,把她帶進懷裡,低頭吻住她的鬢角,廝磨了好一會兒。

  「我最初在唐人街混的時候,因為吃不飽,偷過東西。但是又要臉,沒在街裡偷,會專門跑到遠一點的、白人住的地方。不敢偷大的,能吃飽就行,麵包啊、牛奶啊、餅乾啊。」

  岑今微笑,臉貼住他的胸口,靜靜聽他的心跳:「然後呢?」

  「有一次,被人發現了,我跳窗逃跑。戶主是個暴躁的中年白人,在後頭吼說,我再敢去,就要我好看。

  「我好一陣子沒敢再去,但有一天,餓得實在受不了,又轉悠到那一片,發現他們家屋裡桌子上有吃的。

  「那人也在,正對著電視機健身,中途轉了個身,我嚇得想跑,但是他好像沒看見我,又轉回去繼續健身,過了會兒就離開客廳了。」

  他的口氣不對,岑今緊張地問:「陷阱吧?」

  衛來低頭啄她嘴唇:「真聰明。」

  「我又在門口觀察了一陣,覺得沒什麼異樣,就偷偷跑去開門。我身上帶了鐵絲,擰不開的門,我可以撬。

  「剛碰到就被電了,沒電暈,電飛出去一米多,左半邊身子都是木的,嘴巴裡一股金屬味。我都佩服我自己,看到那人出現,我居然爬起來就跑,拼命跑。

  「一直跑回唐人街,我才發現左邊的手臂不能動了。我當時很慌,害怕這條手臂是不是要廢了,又不敢跟人說,說了太丟人……也沒錢去醫院。」

  岑今心裡挺不是滋味的,她伸手回摟住他,輕聲問:「親親我,會不會讓你好受點?」

  衛來笑:「會,不過等會兒親,讓我說完。

  「我還算幸運,擔心了一夜,第二天,發現手臂又能動了……但是從那以後,有件奇怪的事情發生了。」他壓低聲音,「每當我有什麼強烈的感覺的時候,比如恐懼、狂喜,或者緊張,我的左臂會先於其他的感官,第一時間察覺到。」

  他橫過左臂給她看:「就好像有一股電流,從腕根到肘心……真奇怪,是不是?」

  是好奇怪,第一次聽說。

  衛來說:「一提到這件事,我心裡就特難受……要親好久才能緩過來,來,親親。」

  真是胡說八道。

  他低頭吻她,岑今咯咯笑著避過,手指摁住他左臂內側,說:「我有個問題啊。當你情緒特別強烈的時候,你的這個手臂會抖個不停嗎?像……帕金森綜合征那樣嗎?」

  衛來面無表情:「你再說一遍?」

  岑今忍住笑:「會不會是電擊讓你這條手臂提前老齡化,所以一有情緒就控制不住?那這就是一種病,跟奇怪沒什麼關係,應該早點看醫生……」

  衛來說:「等會兒……我把壓在心底很多年的、挺傷感的秘密告訴你,你給我下一個帕金森綜合征的結論是嗎?」

  他伸手拽開她環住自己腰身的手:「去,去,跟你這種人,沒法分享秘密。」

  岑今笑得收不住:「別啊,不是說要親親嗎?」

  衛來說:「別做夢了,今晚你都別想親親了。」

  他搡開她,簾子一撩進了洗澡間。隔著一層簾布,岑今還不死心:「真不親了?」

  衛來打開水龍頭,把腦袋直接送到水龍頭底下,說得含糊不清:「岑小姐,別打擾人洗澡好嗎?」

  就知道她不會善罷甘休,果然,洗好了出來,她笑眯眯盯著他看,還拍床邊:「來,坐這兒,說會兒話。」

  衛來過去坐下,拿換下的衣服擦拭濕漉漉的頭髮,目不斜視:「岑小姐,說話可以,別動手動腳啊。」

  岑今偏挨過來:「動手動腳怎麼了?」

  衛來說:「咱們保鏢也屬於賣藝不賣身的,你要是騷擾我,我可以向沙特人投訴你的。還有啊……沙特人雇你來談判,要是知道你跟虎鯊拉了一晚上家常,會作何感想啊?」

  岑今一條胳膊支到桌面上,托著腮看他,似笑非笑,說:「傻子,第一輪談判已經結束了,你知道嗎?」

  「哈?」

  談了嗎?什麼時候談的?第一輪都……結束了?

  衛來正想說什麼,艙外忽然傳來一聲槍響。

  他驟然色變,一手攬過岑今的腰,迅速把她護壓到身下。與此同時,他伸手抓過那盞漁燈,往桌角狠狠一磕。

  嘩啦一聲,外罩玻璃碎了一地。

  燈滅了,隔間沒有窗,瞬間漆黑,有人淒厲地慘叫。岑今急促的喘息響在他耳邊,似乎想說話。

  衛來說:「噓……讓我聽一下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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