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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早飯過後,有國際組織和維和士兵標誌的小學校裡迎來了第一撥逃難的人潮。那些人拖家帶口,帶著緊急收拾出來的行李,滿臉驚惶。

  有人號啕大哭著說:「殺人了,胡卡人在街面上殺人了!」

  有兩個維和士兵開車出去轉了一圈,回來的時候,車窗被砸碎,拉回來一車身上帶血的難民。

  車子疾馳進學校操場,接應的士兵馬上關校門。

  恐慌在小學校裡蔓延開來,岑今因為剛撤離戰亂的索馬里,反而是相對鎮定的那個。她安排人登記名單、安撫民眾、關閉校舍所有入口,請維和士官撥出幾名士兵,在難民群集的區域週邊持槍巡邏。

  有個女人驚恐地拽著她的衣角不放。

  岑今蹲下身子,指向高處飄揚的地球與橄欖枝圖樣的旗幟:「這裡是國際組織營地,無論外面發生了什麼事,請放心,你們在這裡是絕對安全的。」

  衛來歎氣。

  他覺得,很多話不能說得太滿,就比如他自己——如果他把岑今帶回去了,麋鹿大概會嘲笑他一輩子的。

  ——你不是說,絕不跟客戶發展除了錢之外的任何關係嗎?

  不過沒事,對策他都想好了,麋鹿敢說,他就敢揍他,說一次揍一次。以麋鹿的德行,打三次應該就老實了。

  「後來,他們是不是並不安全?被殺了?」

  岑今笑了笑:「不是,有維和士兵,有國際組織的工作人員,確實絕對安全。」

  下午的時候,陸續有胡卡暴徒像聞到了腥膻味的狼,三三兩兩在學校週邊轉悠,手裡都提著刀,怪叫,砸啤酒瓶,但並不敢靠近。

  他們隔著一道欄杆威懾似的練習劈刀,或者把刀在石板上反復拖磨,發出刺耳的金石聲。離得最近的時候,可以看到刀身上斑駁的血跡和刀頭下滴的血。

  難民聚集在操場上,瑟縮成一團。有人受了刀傷,醫療組的工作人員過來裹紮。

  傷者恐懼極了,話都說得斷斷續續:「有人集中發刀……大箱子打開,長刀倒了一地,廣播裡通知胡卡人領刀,說:殺死蟑螂,殺死一切包庇蟑螂的人……」

  無數胡卡人擁到街頭領刀,喊著煽動的口號把長刀舉向天空。陽光下,無數的刀身反射出一片交疊的刺目光海。

  衛來動容:「這種都是有預謀的吧?」

  怎麼可能前一晚才墜機,幾個小時之後,廣播和武器都備好了?

  岑今說:「後來才知道,屠殺計畫三個月前就開始籌畫了。三個月裡,這個計畫也不是沒有洩露,據說有一些歐美國家的情報部門得到了消息,聯合國也聽到一些風聲,但他們沒有重視。他們可能覺得卡隆反正總是在叫囂和衝突之中,能鬧出什麼事啊,不會來真的。也有可能是,當時大家更關注科索沃局勢、伊拉克局勢,卡隆這種小國家,沒黃金、沒鑽石、沒石油、沒利益,也就沒關注。」

  誰都沒想到,這一次不但是來真的,而且從上到下,軍方主導,全民參與,把整個卡隆都拖進了血色深淵。

  「我們被困在小學校裡,通訊時斷時續,一片混亂。哪怕聯繫上了上級,那頭也人仰馬翻。因為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沒有先例,都還在開緊急會議,討論、想辦法,只會回復你說:『等一等,有消息會告訴你們的。原地待命,不要擅作主張。』」

  她們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安慰難民:

  ——「你們在這裡絕對安全。」

  ——「軍隊馬上會來,放心,局勢馬上就會穩定。」

  難民們不敢睡覺,在操場上坐著,圍著披毯,砍開學校裡的桌椅當木柴生火做飯。

  那一夜,操場上火光不滅,映著一張張驚怖的臉。很遠的地方傳來喇叭和音響聲,那是屬於殺戮者的狂歡。

  這場景,終生難忘。

  岑今倚在門框上,對邊上輪崗休息的維和士兵說:「借根煙。」

  她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抽煙的。

  又過了一天。

  第三天的早上,遠處傳來隆隆的車聲。所有人都屏住氣息,有一個難民爬上旗杆,第一個看清車身的標誌,大叫:「聯合國!聯合國的車隊來啦!」

  絕望之後的巨大驚喜,像最盛大的節日狂歡。操場上一下子沸騰了,有人抹眼淚,有人沖上去和值勤的維和士兵抱在一起,或者拉著他們一起跳舞,更多的人推開擋住校門的車子,像迎接親人一樣沖向聯合國的車隊。

  衛來低頭,岑今的眼睛積了水一樣亮,然後緩緩閉上,像是不想他看到。他貼住她的臉,感覺到那裡一片濡濕。

  他輕聲說:「救援來了,這不是好事嗎?」

  她也以為是好事。

  但那股狂歡的氣氛,在救援士官尷尬的眼神裡,慢慢凍住了。

  救援士官宣佈了撤離的命令:撤離外籍公民,撤離志願者和工作人員,撤離維和士兵。

  不能帶走任何一個凱西人。胡卡人在街上設了無數路障,會登車檢查,拽下任何一個企圖蒙混逃離的凱西人。

  岑今蒙了,問:「為什麼啊?」

  不止她一個人問,所有經歷了這不眠不休的兩天的工作人員和維和士兵都在問。有士兵憤怒地摔了槍,有工作人員大吼:「這種時候不能走啊!」

  岑今說:「很多難民在哭,有人下跪,抱著我的腿,讓我救他們。我覺得他們很可憐,自己的國家不保護他們,只能寄希望於外國人。」

  那個救援士官吼:「這是命令!你們去大街上看看,美國人在撤僑,法國人在撤僑,西方人都在撤僑!今天早上,比利時維和部隊已經先撤出去了!」

  大家一下子不說話了。

  維和任務一般是多國共同維和,但是所占的比重不同。比利時維和力量是當時卡隆最大的一支,也是最具威懾力的。

  他們居然已經撤走了。

  異樣的死寂之後,撤離開始了。

  那些有撤離資格的人一個接一個地上車,不敢抬頭看難民的眼睛,嘴唇翕動了好久,只能說出「sorry」。上了車,有人把簾布拉起,好像這樣就可以把車外這個即將成為地獄的地方給忘記。

  衛來想不通:「為什麼要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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