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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這次奏效了,有那麼一瞬間,可以感覺到她身體的驟然鬆弛,然後,她睜開眼睛。

  衛來一直覺得,她眼睛裡像藏了一個世界那麼深。

  或許是被初醒的恍惚卸去防備,又或許還陷在夢裡,忘記了自己是誰——這一時刻,她的眼睛很亮,目光卻很柔和,像初生的嬰兒看世界,不帶愛,也沒有忿。

  她看著衛來的眼睛。

  衛來也看著她。

  從來沒跟人對視這麼久。

  他忽然覺得,艙內暗得恰到好處:看不到她的穿著、裝飾、面色、肢體動作、微表情,也就不用接收那些亂花迷眼的蕪雜資訊。

  他參加過特訓課,課目分得很細,教你觀察目標的衣著、習慣動作、隨身配飾、嘴角是否翹起、眼瞼是否收縮,恨不得細到身上的每根毛,只為剝出這人的真實面目。

  為什麼從來不教人看人的眼睛?

  衛來說:「你做噩夢了。」

  她點頭。

  「喝水嗎?」

  她搖頭:「有酒嗎?」

  頭等艙有紅酒供應,衛來撳服務鈴給她叫了一杯,岑今接過來,像是喝水,一飲而盡。

  昏沉的空氣裡多了微熏酒香。

  衛來笑了笑,就地坐下。有時做一場噩夢比真的死裡逃生還累——這種時候,她可能不想動,不想被打擾,但一定也不想一個人待著。

  機身有小的持續顛簸,應該是騎上了亂流。岑今問他:「你做過噩夢嗎?」

  「做過,小時候常做。」

  他眯起眼睛,看前排乘客的靠背,好像透過那層靠背就能看進早年的夢裡。

  「夢見海水從甲板的口灌進船艙,我被淹死了,像魚一樣翻著肚皮漂在船艙裡,身上長滿了苔蘚。」

  多殘忍的夢,更殘忍的是醒了之後還要踩縫紉機、啃硬得能劃破嘴唇的面包皮。那時候他覺得,能熬過去的話,將來一定有大出息。

  現在這出息,也不過爾爾。

  他問:「你呢,夢見什麼了?」

  「夢見卡隆……我離開卡隆之後,看過很長時間心理醫生。」

  衛來想起麋鹿說過的話。

  ——很多從戰地撤出的人都有嚴重的心理創傷。

  人的身體和心都是軟的,拿去碰這世上的鋒利和鐵硬,當然會受傷。不過差可告慰,總還有機會可以癒合。

  衛來想說些安慰她的話:「剛才在後艙遇到一家卡隆人,他說,很感激那些當時救助卡隆的志願者——你當時的選擇,的確很讓人佩服。」

  捫心自問,自己做不到。

  岑今笑起來。

  開始是低聲的冷笑,然後就有些失態,像是聽到什麼了不得的笑話。

  她說:「你是不是以為,我去卡隆,是因為我心懷悲憫、理想至上,想拯救那些水深火熱中的人?」

  倒也沒有,但現在聽她語氣,肯定不是了。

  「我在大學裡主修國際政治關係,想往政界發展。

  「但對有色人種來說,這並不容易。如果進政府部門,從底層做起,也許到三十歲、四十歲,也只是個高級助理、文秘,或者擔有名無實的虛銜。

  「我想走捷徑、投機,給自己增加一段煊赫資本。我選世界上最危險的地方,因為我相信,多大危險,多大富貴。」

  說到這裡,脖頸後仰,目光棲落在艙頂,她笑出聲來:「結果,我運氣不好,可能也是活該。」

  衛來沉默。

  她說過,她這列火車早就脫軌了。

  麋鹿也說,從卡隆回來之後,岑今徹底退出了援非組織。

  大概是因為,嚴重的心理創傷將她按部就班的計畫徹底打亂了吧。

  不過,這不該被說成「活該」。

  衛來說:「岑小姐,我覺得,做任何事,目的都可以不單純。

  「好比讀書,可以是為鑽研學術、拿學位、找工作方便,也可以是結識朋友、躲避社會。冒那麼大危險去卡隆,就算是為了求取富貴,也不丟人。

  「更何況,你還救了那麼多條性命。」

  半晌沒有聽到回答,衛來低頭:「睡了?」

  沒有,她正看著他,眼神複雜,在他低頭的刹那,自然而然地伸手摟住他脖頸,吻上他的嘴唇。

  柔軟、微涼、帶甜的酒香。

  完全出乎意料。

  衛來的腦子居然比任何時刻都明白,他一手控住她肩膀,說:「岑小姐。」

  她下巴微仰,氣息輕輕拂在他唇上:「嗯?」

  「人在晚上意志力最薄弱。你剛喝了酒,又做了噩夢,請你想清楚,現在是不是一時衝動找安慰——畢竟天亮之後,我們還要見面的。」

  一兩秒的靜默之後,岑今看進他眼睛,說:「我不記得剛剛發生什麼了。」

  衛來笑了一下:「我也不記得了。」

  重新躺回座位的時候,衛來其實有點後悔。

  如果她不是客戶的話,他大概也不會想做君子的。

  畢竟天時、地利、人和,再加上感覺到位,這種機會,人生裡不常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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