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尾魚 > 四月間事 | 上頁 下頁
二八


  但岑今的筆忽然頓了一下。她用的是鉛筆,筆勢流暢,驟然一頓,那一處的墨痕深過周圍,尤其顯眼。

  衛來不動聲色,目光掠向剛剛經過的乘客。

  是一大家,有小孩,也有大人,厚外套下露出長袍的邊角,顏色鮮豔。其中有個小姑娘,結一頭小髒辮,辮尾綁著彩色珠子,腦袋晃起來嘩啦響。

  衛來收回目光,說:「航班是往喀土穆去的,機上應該有不少非洲乘客。」

  岑今沒說話,過了會兒,繼續畫畫。

  只是沒帶橡皮,沒法擦除,不管再怎麼勾勒、畫面多麼精細,那個鉛筆的頓痕,始終都在。

  挨過了廣播、登機、起飛,機身趨於平穩,為了不打擾乘客休息,艙內終於熄燈。

  燈滅的刹那,衛來長長籲了口氣,覺得世界這才清靜下來。

  他打開機窗遮擋板,窗外並不是漆黑一團,相反的,是有些透亮的墨藍色,有雲,像被撕扯稀薄的棉絮。

  飛機也是船,漂在另一種「海」裡。

  他耐心等了一會兒,眼睛適應了艙內的半明半暗。岑今睡著了,呼吸輕淺。她是雇主,付錢的人,有理由睡得四平八穩。

  但保鏢不行,有例行程式要做。

  他解開安全扣,起身。

  登機的時候,衛來觀察過大部分的乘客,基本確認沒問題。不過保險起見,還得再篩一遍。

  他先去找頭等艙空乘:「我去後艙找一位朋友,很快回來。但我女朋友剛做完手術,能不能幫我照看一下?有任何動靜,請馬上叫我。」

  空乘微笑,語氣中不無羡慕:「你對你女朋友真好。」

  衛來也笑——能不好嗎,她出了問題,他非但拿不到錢,連「王牌」的頭銜都保不住。

  他往後艙走,先看商務艙,然後經濟艙。經濟艙很大,沒坐滿,有些人還沒睡,頂上開著夜讀的小燈,乍一看,像野地裡散落的螢火。

  很快掃了個來回,沒有異常,他準備原路返回,伸手去掀分隔艙簾時,腳邊忽然輕輕一碰。

  他低頭看,是個滾來的小皮球,將止未歇,還在擺動。

  昏暗的頭排座位上,響起一個稚嫩的女孩聲音:「Excuse me?」

  衛來蹲下身子,把皮球掂在掌中,借著舷燈的條光,看清那個小小的身影。

  咦,是候機時見過的,那個結小髒辮的黑人小姑娘。

  她身邊坐著的應該是她父親,一直陷在沉思裡,忽然被這動靜拉回現實,有些茫然。衛來把小皮球遞過去,小姑娘接了,父親這才回過神來,跟他道謝。

  同一時間,小姑娘遞了什麼過來:「謝謝幫我撿球。」

  是顆橡皮糖。

  一來一往,是生出交情的前奏,衛來不好掉頭就走,接了糖,問她:「你從哪裡來?」

  「卡隆。」

  「卡隆?」

  那父親聽出他語氣中的驚訝:「你是想到大屠殺了吧?

  「我們卡隆沒那麼有名,不像塞拉里昂有鑽石,剛果有黃金——現在知道卡隆的,都是因為『四月之殤』。」

  衛來想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四月之殤」指的是什麼。

  「你們把那次大屠殺叫作『四月之殤』?」

  「因為發生在四月,後來國內有個作家出了一本書叫《四月之殤》,賣得很好,大家都這麼叫了。」

  借著昏暗的遮掩,互相看不清面目,難得衛來居然會對卡隆感興趣,這給了那父親傾訴的欲望。

  「事情發生的時候,我們一家人恰好在外度假。但國內的很多親友都罹難了。現在我們一家已經移民了,但每年這個時候會回去一趟——快到紀念日了。一想到這些,怎麼都睡不著……」

  「聽說當時有一些國外的志願者幫助你們?」

  「是的,我們很感激。他們那個時候真是冒著生命危險——要知道,暴徒甚至槍殺了維和士兵。」

  衛來記掛岑今那頭,不便多聊,很快結束談話。

  回到座位,一切如常。空乘很盡職,一直守在岑今邊上,看到衛來過來,低聲跟他交接:「沒什麼事,她睡得很好。」

  那就好。

  衛來躺倒。出發以來,這一身骨頭終於能切切實實舒展。他摸出屁股後兜裡的記事本,在黑暗裡嘩啦啦快速翻動,紙頁的味道在鼻子上方散飄。

  今天寫點什麼好?

  其實岑今人還行,作為雇主,對比自己經歷過的那些腦滿腸肥、張揚跋扈、有錢鼻孔朝天、拿刻毒當個性、要全世界遷就……

  衛來要求不高,她已經過及格線太多,事實上,他還挺喜歡她的性格:大事自己拿主張,小事隨意。

  岑今翻了個身。

  ——「他們那個時候真是冒著生命危險——要知道,暴徒甚至槍殺了維和士兵……」

  那時是怎樣的混亂局勢?她怎麼熬過來的?衛來想像不出。對這世上大部分人來說,戰爭早就隨著二戰結束了——剩下的,都是與己無關的、新聞裡的「衝突」。

  她的呼吸有點重。

  衛來皺眉,仔細聽了一會兒,迅速坐起,去到她身邊,俯身半蹲。

  她的手偶爾反射性地空抬、虛抓,眼皮下頭眼珠轉得厲害。

  應該是做噩夢了。

  衛來低聲叫她:「岑小姐?」

  叫了兩次,沒有反應,衛來伸手握住她肩膀,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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