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尾魚 > 四月間事 | 上頁 下頁 |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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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來是他的中文名,英文名David。他的代理人麋鹿狂熱地愛著中國,仔細研究過他的名字之後,說,在中文裡,「來」就是「e」的意思,當我們講「David's coming」的時候,我們不僅在陳述「你來了」這個事實,我們還叫出了你完整的中文名字。 所以埃琳現在,是在叫他的名字。 衛來點頭:「鑰匙。」 他的公寓是麋鹿的房產,在這幢樓的頂樓,外出時,鑰匙通常交給埃琳保管——僅僅是保管,埃琳從未興起過幫他整理房間、打掃衛生或是更換床單的念頭,儘管她一直強調自己很愛他。 埃琳仍在震驚中,只用兩個指尖拈著鑰匙遞過來。衛來趨身靠近的時候,她臉上露出複雜且嫌棄的神色,像是怕挨到他,幾乎是把鑰匙扔過去的。 衛來伸手撈住。 埃琳說:「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衛來回答:「你在北邊過四個月,也這樣。」 這不是真心話,埃琳這樣的,四天都挨不過去。 他轉身離開,樓裡沒外頭冷得那麼凜冽,他邊走邊把獸皮脫下。 埃琳在後面叫:「衛!」 衛來回頭,她迎上來,又被熏回兩步,臉色鄭重,甚至帶一點惱怒。 「衛,你最好恢復以前的樣子。你知道,我愛你,主要是愛你英俊的臉和身材……」 說到「英俊」的時候,她遲疑了一下,覺得對著眼前這張臉說出「英俊」這兩個字都是對英俊的褻瀆。 「……總之,你現在這樣,我沒法愛。」 上樓的電梯在狹長的走廊盡頭,過去的時候會經過保安室。公寓樓只配一名保安,是個叫馬克的德國人,禿頂,胖得很有規模,以至於穿過保安室的門都困難——所以大多數時候,他都待在玻璃窗後的桌子邊,或者趴著睡覺,或者吃飯。 衛來經過的時候,馬克正舉著餐叉,專心磨切盤子裡的巴伐利亞白香腸。他感覺到有團黑影從窗前經過,為盡保安的本分,打了聲招呼:「Moi!」 打招呼的時候他沒抬頭,發音不准的那聲Moi帶著唾沫星子,都招呼在香腸身上。 衛來覺得,不管此刻從窗前經過的是殺人犯、棕熊、外星人還是幽靈,馬克都不會留意的——他只是一個配備、陳設、住客的心理安慰。 在漫長的公寓保安生涯裡,馬克只「挺身而出」過一次。 那是耶誕節,半夜,有兩個人在公寓的三樓殺了人。他們並無所謂,往屍體上澆了一杯啤酒,一左一右挾著屍體出來,權當挾了個酒醉的朋友。 屍體只穿了一隻鞋,另一隻腳光著,腳尖刮擦地面,身後一行混著啤酒味道的血跡。 那時候的馬克還沒這麼胖,他遠遠看到有人過來,覺得節日該有節日的氣氛,於是在兩人一屍臨近的時候,驀地從門裡探出頭來,大叫:「聖誕快樂!」 他得到了難忘的聖誕禮物:以為事發的兇犯捅了他一刀。 這一刀讓他的工作合約得以長久延續,因為馬克對外宣稱,他是為了保護住戶抓住兇手,所以勇敢地沖了出去。 他愛怎麼說怎麼說,反正兇手最終也沒被抓到。 電梯是老式的,很窄,需要手動開關鐵絲門,角落裡扔了卷報紙,被踩過許多次,鞋印間露出黑體加粗的印刷詞加感嘆號。 ——Ransom(贖金)! 大概是哪兒又發生劫案了。 四個月沒看新聞,這世界大概又死了很多人,又新生了很多人,又有很多錢從一些人手上流到另一些人手上。 日光之下,本無新事。 房門打開,一股無人居住的味道。 衛來從不給房間做修飾,屋裡只有最必需的用品,滿足最基本的居住需求。用他的話說,離開的時候不會不舍,回不來也不會惦記。 誰會惦記一間近乎空蕩的房子? 他關上門,脫光衣服,地上撂下的一層一層,之前還是他的第二層皮,現在軟癱成流浪漢都不撿的垃圾。 進了浴室,蓮蓬頭打開,水管裡先嗡了一陣,像吃壞了肚子,然後熱水引上來,噴出花灑。 十分愜意,上次洗澡還是在冰湖。 第一層剃須泡沫沒起沫,臉頰和下巴流下黑色的水,低頭看,身上漫延著條條汙髒的細流,在下水口匯總成一處,打著漩渦。 剃須,用電推推短頭髮,黑泥長進皮膚的紋絡,只能拿刷子蘸上肥皂去洗刷。水流嘩嘩不斷,肥皂打到第三遍才算是洗褪髒色,以至於他自己都詫異:怎麼忍過來的? 轉念一想,其實也沒忍,在那種環境下,沒得選。 關上蓬頭,浴室裡忽然安靜下來,熱蒸汽消散,即便有暖氣,涼意還是瞬間裹住了全身。衛來在腰間裹了條浴巾,走到鏡子前頭,伸手抹去鏡面的霧氣。 男人的臉,棱角分明,下巴泛著剃須後的暗青,赤裸的肩頸,肌肉結實鐵硬。 眼鋒很冷,不排除是這些天給凍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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