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尾魚 > 三線輪回 | 上頁 下頁 |
二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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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赤腳的中年女人抱了盆待洗的衣服,啪嗒啪嗒從平臺上走過。 宗杭腦子裡一激,也顧不上船還在行進,扶住阿帕的肩膀猛然站起:「香姐!香姐!是我啊!」 他忘了這小船狹窄,壓根經不住這麼造:阿帕沒吃住這力,撲通一聲栽進水裡,船身一晃,宗杭也沒站住,從另一側跌落水中。 只撐船的身經百戰臨危不亂,兩腿岔開,硬穩住船身,然後一迭聲地抱怨。 聽不懂,大概是罵他們亂動,落水也是活該。 再說黎真香,忽然聽到有人喊她香姐,趕緊循聲去看,卻只見一片水花撲騰,其間有個人,腦袋浮出水面,拼命朝她揮手:「香姐,香姐,是我啊。」 看臉有點陌生,但這場景似曾相識,黎真香忽然想起一個人來:那時候,他從素猜的船上跳下水,被打得半死,又被陳老闆和易颯救回來了,當時,陳老闆還對著她千叮嚀萬囑咐,說這事不能對外說,對家裡人也不能說,話都得爛在肚子裡。 沒錯,她記得,那後生仔還不會游泳。 黎真香下意識把洗衣盆一扔,俯身撈起平臺邊的船篙往水裡送,大叫著:「要死啦,救人啊,後生仔不會游泳!」 船篙在水裡空掄了一圈,沒起什麼作用。 那頭,濕淋淋的阿帕正被船夫拽上船去,而這頭,宗杭從平臺邊冒出頭來,伸手抹了把臉上的水,向著她笑:「香姐,是我啊。」 吃著越南米粉,看孩子們拽著嘴巴上繞了捆索的阿龍阿虎在船上亂晃,宗杭終於瞭解了事情的始末。 原來,易颯回柬埔寨不久,就去了巴蓋浮村。 她對黎真香說,陳禿已經回國了,也不準備再來,這船屋轉給她了,黎真香願意的話,可以繼續在這船上幹活,而且,因為她長期不在,黎真香可以帶著家人住進一層,只把二層留給她就行。 陳禿和易颯本來交情就不錯,黎真香對她的話深信不疑,再說了,破屋換大房,這還有不願意的?她高高興興帶著男人和三個孩子住了進來,像從前一樣打掃衛生,餵養阿龍阿虎,還給家人立規矩,不准隨便上二層,怕他們亂動易颯的東西,惹她不高興。 宗杭問她:「那易颯多久來住一次?」 黎真香想了想:「這個說不好,一兩個月吧,她是愛來就來,愛走就走,從不打招呼。上次回來,住得長一點,結果因為泰國人鬧事,招來了員警,浮村就散了,我們把船開到這之後,她就走了,還沒回來過呢。」 看來還得要等,不過沒關係,一兩個月,總算有個期限了。 宗杭說:「我有事找她,那我就在這住著等吧。」 又指了指二樓:「我能上去看看嗎?」 二樓也沒大變樣,診所裡的貨架還都在,但貨品少了不少,估計是這些日子陸陸續續設法銷貨所致,陳禿的那間屋子鎖死了,原來的客房和診所打通,易颯就住客房。 她的屋子也簡單,沒什麼花哨的陳設,只床頭處釘了釘子,掛了個帶鎖套的結繩,不知道是幹嘛用的。 宗杭看了一遍之後出來,想起易颯慣用獸麻,於是在貨架間停了一會,想找找有沒有備貨,無意間發現,桌子的抽屜沒關嚴實。 他走過去想往裡推,沒奏效,原來是盡頭處卡住了,其實卸下抽屜修一下就好,但易颯做事大而化之,黎真香又不去動她東西,所以就這麼錯有錯著,將就到如今。 宗杭把抽屜抽開些,想順手糾個錯,目光及處,看到幾張散落的明信片。 最普通的那種,畫封上都是東南亞風光,宗杭拿起來看了看,忽然發現背面有字,他自覺不該窺人隱私,趕緊送回去——哪知送回去之後,反發了怔,心裡砰砰跳開了。 他覺得自己應該沒看錯,剛剛那一瞥,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是寫給他的,還是提到他了? 他猶豫了很久,到底是沒忍住,又把那張拿了起來。 真是給他的。 頭一句就寫:宗杭,你現在老了吧? 什麼老了,明明還正青春呢,宗杭愣了好一會兒,驀地反應過來:這應該不是近期內會寄給他的,而是易颯預計很久很久之後,托人寄給他的。 他覺得背上涼一陣熱一陣的,好像不小心窺破了什麼遠年的秘密。 外頭很甯和,陽光正好,能聽到雀鳥掠過的鳴叫、小舟劃過時泛起的水聲,還有阿帕在下頭嘀嘀咕咕、逗著黎真香的兒女們玩鬧。 宗杭不覺在椅子上坐下來。 ——我可能走了很久了,不知道我有沒有活過烏鬼,我力爭活過它,我走在它前頭,它就成了野鬼了。 宗杭想笑,眼睛又有點酸。 ——我走在你前頭,就是你的前輩導師,我覺得有必要指點你一下,免得最後的時刻到來的時候,你手忙腳亂的,偷偷躲在屋裡哭。 ——你看你多幸福,我在前頭一條條摸索,你就在後頭吃現成的,果然是個小少爺,享福的命。 這是第一張,落款畫了個小人兒,紮頭髮的小姑娘,很拽的樣子,指間還挾了根煙枝。 宗杭攥著明信片,在桌上趴了好一會兒,他覺得自己是幸福,真幸福,就算是一腳跨進人生最倒楣的境遇,也在這境遇裡遇到了愛的人。 第二張。 ——我今天流血了,不過幸虧在頸後墊了毛巾,你傷在胸腹,血是往下流的,墊毛巾沒用,想來想去,應該穿個裹胸,還得是厚的。 寫完這句,大概自己也覺得好笑,一連寫了好多「哈哈哈」。 宗杭也笑,能拿這種事調侃,大概心情調節得不錯:他希望她心情好,能經常開懷地笑,千萬別偷偷抹眼淚,不然真讓人揪心,特別揪的那種。 ——我就讓酒店的後廚給做了個豬肝補血湯,其實我特別不喜歡那味道,但沒辦法,補一點是一點,少了當然就要補。我下次試試,能不能直接給自己輸點血,要是有效果,我就跟你說。 第三張。 ——今天半夜翻下床了,烏鬼在推我,我實在太聰明了,想了個結繩套的方法,第一次就起作用了。 ——你老婆靠得住嗎,如果靠得住,我建議你還是把你的情況告訴她吧,有兩個人分擔會好一點,讓她晚上別睡得太死,這樣才能及時叫醒你。 第四張,也是最後一張。 大概是因為這才第一年,一心想當導師的她還沒太多經驗能跟他分享,這一張才寫了一兩行,以吐槽烏鬼開頭。 ——烏鬼太蠢了,想跟它聊個天,它跟個傻子似的。 ——我有點想你,你想我嗎? 邊上又用潦草的字寫:這張不寄。 大概是覺得,反正寄出的時候,她不在了,他也老了,這年輕時軟弱的小心思、矯情的小情緒、早已過去的往事,就算了吧,只寫給自己看。 易颯還真是……任何時候都冷靜,也克制,連想他,都要加個修飾詞。 有點。 為自己留無窮餘地。 他就不像她,他要實在點。 宗杭吸了吸鼻子,從桌上揀起筆,在下頭寫:想,特別特別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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