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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


  窯廠,像燒磚制陶的地方,感覺是賣力氣掙錢的,別說丁長盛不缺錢,就算缺,也不至於往這條道兒上費事啊。

  易颯說:「那你幫我打聽一下,暗中打聽,不一定是丁長盛,只要是丁家的人,誰有或者有過窯廠的,都留意一下。」

  丁玉蝶點頭。

  易颯似乎還想說什麼,一時又忘了,站了會之後,說:「那再聯繫。」

  說完了,掉頭就走,宗杭反應慢了一拍,想追時,她人已經在雨裡了——等追上去,估計人也到屋簷下了。

  丁玉蝶看易颯的背影,有點唏噓,問宗杭:「你說,我們當時……是不是好心辦壞事了?」

  宗杭沒吭聲。

  他送丁玉蝶往外走,湖邊一下雨,就容易生霧,淡薄的水霧穿在野草間,浮在膝蓋下,浮得人小腿涼颼颼的。

  也許,真的是弄巧成拙,好心反辦了壞事了。

  那天,易蕭垂下手之後,他還以為會再抬起來。

  居然沒有,跟無數電視裡演的一樣,垂成了死別的姿態。

  他難受到流淚。

  為易蕭,也為易颯。

  很久之前,他就盼著這場姐妹相會了,設想過很多場景,溫情脈脈、言辭激烈、淚流滿面,唯獨沒想到,會像兩列高速疾馳卻方向相反的列車,鳴笛聲尚嫋嫋,就決絕地從彼此的生命裡穿透出去了。

  易颯伸出手,把易蕭瞪大的、卻再也沒了光澤的眼睛闔上,目光掃過一地狼藉,問他:「發生什麼事了?」

  好端端的,薑駿為什麼要攻擊易蕭呢?早不攻擊晚不攻擊,為什麼選這個時候下手?手足被縛之下,不惜拿嘴去咬。

  易蕭跟他,不是一頭的嗎?他攻擊宗杭或者丁玉蝶,都還更合理些。

  宗杭腦子裡一團亂,磕磕絆絆把之前的事說了。

  沒發生什麼啊,就是他和丁玉蝶想把人給帶出去,僅此而已。

  易颯沉默良久,才說:「他不想讓易蕭出去。」

  薑駿把一些東西留在了易蕭的腦子裡。

  就如同他曾經留過一些場景在她腦子裡一樣,她緩過來之後,清晰地記得那口掛在牆上的太極鐘、會議室裡的男男女女、實驗室玻璃器皿裡那一小撮看似普通的土壤。

  易蕭曾經被姜駿完全控制過,她腦子裡接收到的資訊一定更多,也就意味著,她完全清醒之後,很可能對外吐露一些秘密。

  這些秘密如此重要,以至於薑駿做得這麼絕,不計後果,不惜代價,要阻止易蕭離開。

  路道盡頭處空蕩蕩的。

  旅館老闆說,可以在這等,等一會,就能看到鄉村公交,或者私營的小麵包車,都是去縣裡的,到了縣裡,進了正規的大汽車站,四通八達,想去哪去哪。

  都送到這了,也不差那幾分鐘,不如做事做全套,把人送上車。

  宗杭把包換了個手,轉頭看大湖風景。

  湖面上也霧濛濛的,成千上萬雨滴子造就的漣漪大大小小,擠擠挨挨,一個碰一個,周而復始,圈圈相套。

  不少漁船散佈湖上,被水霧籠得隱隱綽綽。

  丁玉蝶拿胳膊肘碰了碰宗杭,又朝湖面上努了努嘴:「薑駿在底下呢,你說他……最後的那笑,什麼意思啊?」

  易蕭死了,他們要走,那這個薑駿呢,怎麼處理?

  醒過來的丁玉蝶捂著鼓了包的腦袋,咬牙切齒,說薑駿該殺。

  宗杭也主張殺了算了:姜駿先殺了薑孝廣,已經是個殺人犯了,又殺了易蕭,兩條命案,真是死不足惜。

  易颯嗯了一聲:「誰動手?」

  丁玉蝶不吭聲了,頓了頓說:「他殺的是你姐姐,你是家屬,論理……」

  話到一半,覺得自己說得混帳,沒再往下說:論理該你去殺嗎?現代社會,家屬也沒資格殺回去吧。

  宗杭也不說話了,前兩天他還為拿碗砸了薑孝廣而忐忑不安,現在就一口一個「殺了算了」,果然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誰動手?

  他嗎?他根本下不去手吧。

  丁玉蝶嗎?他是個外人,和姜駿沒深仇大恨,總不至於腦袋被狠撞了一下就拔刀相向。

  易颯嗎?她對易蕭的死,好像茫然多過憤恨,遠沒到要手刃薑駿報仇的程度……

  他詭異地想起了丁磧。

  如果丁磧在這兒,就不會有這種尷尬的困局了,以他的心狠手辣,不會有絲毫瞻前顧後。

  宗杭忽然被自己的念頭驚到了。

  自己居然覺得「丁磧在這就好了」,心裡頭那些因道德束縛而不得施展的惡念,就可以交由他落地了,這樣既遂了心意,又可以雙手乾淨,不染血污,未來被追究起來,也可以推他出去一了百了。

  丁長盛是不是也這樣想的?不願淌髒水,就「栽培」了這麼一個人出來。

  ……

  最終,易颯決定先留下薑駿。

  有太多事情還沒弄明白。

  這個地下穹洞是怎麼回事?

  千百年來,金湯的幌子下頭密密實實藏著的這個息巢,是幹什麼用的?

  那面嵌進了姜祖牌的太極鐘盤,會不會於某個時刻,忽然開始計時?計的又是什麼時?

  易蕭沒來得及說出口的秘密是什麼?她最後喃喃的那句「想錯了」,代表了什麼?自己和宗杭的身體狀態,究竟是不是「完美」?

  薑駿似乎知道一切,雖然他從不開口,但現在一刀殺了,等於斷絕了有朝一日他開口的可能性。

  先留著,儘管能否再次進入這裡,還是個未知數。

  ……

  他們把薑駿鎖在了船塚的神戶丸號裡。

  選了船底用來堆放財寶的結實艙室,不止用纜繩,也動用了鐵鍊、大鎖,把人圈圈繞纏,纏得姜駿連挪動身子都異常艱難。

  最後離開的時候,剛掩上門,還沒來得及上鎖,裡頭的薑駿忽然大笑起來。

  易颯又把門推開。

  宗杭看到,薑駿吃力地抬起了頭。

  他的頸部也纏了鐵索,抬頭很難,但他還是抬了,眼睛依舊那麼亮,然後,嘴角慢慢往上咧。

  居然在笑。

  一種佔據上風的、你奈我何的笑。

  遠遠傳來車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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