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尾魚 > 三線輪回 | 上頁 下頁
一〇四


  ——不羽而飛,不面而面,枯坐知天下事,干戈未接禍連天。

  三姓後人經過多番討論,對那十二個字,基本解了密。

  江流如帚處——江流像掃帚的掃須一樣繁多,應該指的就是三江源頭,因為那裡有無數脈脈細流,清朝時,康熙皇帝命人探測青藏地區的江源,使臣到達之後,面對那麼多河流,有些束手無策,回章上奏的句子裡,甚至還用了一句相似的比喻,以解釋自己為什麼定不了正源,叫做「江源如帚,分散甚闊」。

  地開門,風沖星斗——洞口應該是平開在地面上,洞裡有風,因為只有直上直下、從洞穴深處往上吹出來的風,才有可能「沖星斗」。

  易蕭說:「一直以來,三姓每一代,只能出一個水鬼,而且,這家出了之後,下一代會出在哪一家,完全沒有規律可循,比皇帝翻女人的牌子還飄渺。有人打過比方,三姓的子弟,人人都長了水鬼的皮囊,人人都有可能,區別只在『點睛』,老祖宗賞了誰飯吃,誰就等於被『點了睛』,這能力,羡慕不來,偷不來,也搶不來。」

  宗杭喃喃:「所以,在你們心裡,漂移地窟是個神奇的地方,你們覺得,到了那兒,說不定就能獲得這種能力,是嗎?」

  易蕭失笑,無限感慨:「是啊,大家都是這麼想的。」

  那些有生之年當不了水鬼的人,悻悻之餘,發的狠話都大同小異:「信不信老子去三江源走一遭,要是運氣好,掉進了漂移地窟,出來之後,能當水鬼祖宗!」

  不過千百年來,對這所謂的「漂移地窟」,大家也只是提提而已,畢竟「開金湯」一直都很順利,隨之而來的收益,更是讓人人都能活得富足。

  順便插一句,為了避免引人猜忌,三姓中不少人也會拉打幌子,入其他行當,譬如馬戲箍桶鋦大缸、制陶捏面估衣匠,因著不為謀生,都是興趣愛好,反而更加專注,出了不少行家。

  直到近百十年,突然出現了翻鍋,三姓才開始重點關注江源地區,甚至一度派專人在那裡駐守,想方設法打聽關於「洞」的消息。

  在此期間,翻鍋接二連三,更讓人不安的是,七試八考裡選出的水鬼,品質一代不如一代。

  易蕭說:「你也算『破過鱷』,但你知道,最初的『破鱷』,要求是什麼嗎?」

  「要單獨一個人,穿上防腐蝕的貼身皮衣,只憑鱷擋、烏鬼匕首,對付數十米長的巨鱷,要被鱷魚吞掉,然後破腹而出,這才叫『破鱷』。」

  「可惜啦,幾代之前的水鬼,就已經做不到了。」

  宗杭心裡砰砰亂跳。

  他想起易蕭曾經對他說過的一句話。

  ——我會變成這樣,你會變成這樣,都跟他們翻鍋有關。

  現在看來,這話其實說得並不確切,真正的前後關聯應該是:因為接連翻鍋,返祖能力逐漸喪失,所以想去找漂移地窟,然後才出了事。

  他喉嚨發幹:「所以,你們就去了漂移地窟?」

  易蕭沒說話,但那眼神,顯然是默認了。

  老祖宗口占的那四句話,神奇地和當時的一些狀況能夠對得上。

  不羽而飛:人不長翅膀,卻能在天上飛,聽起來像是指現代飛機的出現。

  不面而面:不見面,卻又見了面?像視頻電話的出現,交談雙方可以相隔千里,暢談無礙。

  枯坐知天下事:像收看電視新聞,也許說是網路新聞更合適些,電視新聞是被動接收,有聯網電腦在手,可以想搜什麼就搜什麼——九十年代,電腦和互聯網都已經開始普及了。

  干戈未接禍連天:這話後來在中國古代奇書《推背圖》裡也找到了原文,很多研究者認為是指代現代戰爭——不用短兵相接,撳個按鈕,導彈飛出,干戈確實還未接,已然「禍連天」。

  每一句,都直指身處的這個時代,以至於所有人都覺得,接連翻鍋,預言應驗,漂移地窟之行,是箭在弦上了。

  那一年,三江源一帶,第一次有關於「洞」的靠譜消息傳來。

  說是有個藏民,帶著糧食和工具,走很遠的路去寺廟裡鑿瑪尼石,路上,他發現了一個洞,只盆口大小,深不見底,探頭進去聽,能聽到呼呼的風聲。

  那個藏民想知道這洞到底有多深,就放了個纏滿犛牛絨線的紡錘下去,結果線放盡了,都還沒到底。

  ……

  三姓為之雀躍,興師動眾之下,好手幾乎傾巢而出,甚至有攜家帶口的,誰也不想錯過這種千年都難遇的「盛事」。

  高原上沒確切地標,那個藏民早不記得具體的位置了,加上誰也說不好這「漂移」是個怎生漂移法,所以地圖上框出好大一塊區域,分了三片區,每家負責搜找一片。

  為避免糾紛,還定了規矩:這漂移地窟在哪家的地域被找到,哪家就有優先權,可以先進去探查,真出現什麼「神光普照」、「能力加身」,那也是人家的運氣,其他兩家再羡慕也得忍著。

  易蕭哈哈大笑,到末了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對宗杭說:「你聽到了嗎?『再羡慕也得忍著』,薑駿和他爸爸通話時,薑孝廣還吩咐他要守規矩,但語氣裡那種羡慕,我聽了都覺得好笑。」

  她低聲喃喃:「都以為是好事,那時候,都以為是好事。其實是我拉著薑駿的,反正他是我戀人,有什麼好處,我願意拉著他,姜駿也樂意……」

  她有點恍惚。

  誰不樂意啊,就連她父親易九戈留下來陪著妹妹易颯的那幾個,嘴上應著,後來也都偷偷跑來了,還不斷央求:「易叔,囡囡可乖了,聽著故事吃著花生,頭都沒往外抬過一下,她不會害怕的,我們只看一眼,看一眼就馬上回去……」

  宗杭心底發涼:「下地窟之後出事了是吧?我記得你提過,說和你一起出事的人裡,有人的骨頭撐破了皮膚,有人死時身上結滿了霜,還有人像被火燒過……」

  易蕭盯著他看,聲音就在這裡緩下來,也低下來:「很多人當時就死了,死得很痛快。」

  「痛苦的是那些沒立刻死的,個個神智不清、暴躁、驚懼不安、狂奔亂爬,身體在短時間內發生很可怕的變化,我親眼看到有人的骨頭長得戳破了皮肉,有人的臉像脫了水的橘子皮,瞬間萎縮,還有人全身潰爛……」

  「不知道是誰通過無線電呼救,丁長盛的車離得最近,薑孝廣又是最先知道這兒有發現的,他們兩輛車前後腳到,當然,後面的也來得很快。」

  「丁長盛那個時候入了掌事會,雖然還是小角色,但做事幹練,並不慌亂,馬上安排人控制現場,薑孝廣是水鬼,閱歷豐富,他也大致知道後續對這些人,不管活著的死了的,會有什麼安排,他反應很快,趁著還沒有更多人來之前,和丁長盛做了交易,丁長盛沒理由拒絕,他一個小角色,能得到姜家的水鬼支持,求之不得。」

  「我那時候倒在地上爬不起來,但我還是看到薑孝廣帶著人,把姜駿匆忙藏到了車上,當時的薑駿,外表已經有變化了,所以後來,鄱陽湖上那一個,人模狗樣的,我不看都知道是假的。」

  宗杭愣愣聽著,覺得像恐怖片裡的情節在眼前上演:「是感染嗎?那種埋藏在地下的未知病毒?」

  很多怪異的病毒、猛烈的化學製劑,都可以讓人體致畸,只不過,易蕭遇到的這種,反應好像更快。

  易蕭盯著他的目光更深了。

  宗杭有點不安。

  她說:「那些和我一樣被關起來的人,都死得很快,少則一兩天,多則幾個月,最長的一個,撐了四五年吧,都死了。我當初也以為是感染,還以為自己幸運,撐了這麼多年。」

  「直到前不久,我在洞裡薩湖的湖底,再次睜開眼睛,我才想明白。」

  「不是感染,我們這些看似沒有當場死亡的人,其實當時都死了,只不過……復活得太快了。」

  「我們身體都很劣質,沒能承受住這股復活的生命力,以至於這得來的第二次生命,很多早早浪費,或者苟延殘喘得面目全非。」

  「現在你懂了吧,為什麼……我會說你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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