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尾魚 > 三線輪回 | 上頁 下頁
一〇二


  他在淤泥上刨了個洞,把身體埋進去,仰面躺著,又用淤泥堆住臉頰、額頭,只露兩個鼻孔和眼睛。

  這感覺太爽了,像做全身泥膜,而且躺得這麼安穩,有如死屍,看高處船的船底,像看人的鞋底走東奔西。

  船上的人要是知道在湖底,有一雙眼睛直勾勾盯著他們,該有多瘮啊……

  丁玉蝶太滿足了。

  正洋洋得意間,瞥見上方十幾米處,有什麼東西潛遊而過。

  這片水域船多,幾乎不見魚,丁玉蝶下水這半天,連條遊的都沒看到過,忽然見到有活物,心裡一頓,第一反應就是——

  江豚?

  這東西又叫江豬,能長到一米六七那麼長,一百五六十斤。

  再定睛一看,不對,這是個人形。

  他目光粘著那個人走,心裡越跳越厲害,喉間都不知道壓回去多少個「臥槽」了。

  一點裝備都沒有,十幾米深的水下,這麼不疾不徐地魚游,水八腿都做不到,只有水鬼。

  但三姓的水鬼各有特徵,薑太月和丁海金又都老得很少下水了,這人是誰?難不成三姓之外,還有水鬼?

  丁玉蝶動作儘量緩地、貼著水底,慢慢跟過去。

  陽光對湖水的穿透力有限,十來米處尚有光,水底已經相當昏暗了,所以丁玉蝶等於是穿行在暗影裡,極其隱蔽——跟了一段之後,那人側身,身形還挺苗條。

  是個女人?

  再一看,她全身上下,包得嚴嚴實實,連頭上都包住了,像能活動的、層層包裹的木乃伊,而且,穿的包的都是魚肚白色,乍一看,是挺像江豚的。

  她向上浮去。

  丁玉蝶屏住氣,看清船底的形狀,從另一側繞遊上去,但位置始終比那女人低。

  那女人無聲無息出水,在船舷邊貼浮住,拿手拍了拍船身,有節奏,有短長,像事先約好的信號。

  很快,船上垂下一道繩梯。

  那女人往上爬。

  丁玉蝶儘量把自己藏在視線死角處,身子豎懸在水裡,頭仰得幾乎與水面平齊,眼睛上方只鍍薄薄的一層水。

  這是條內河作業船,多數用於航道整治、水下清淤、測量打撈等等,隨處可見,長時間停泊更是正常,絕對稱不上「奇怪」。

  他看到,那女人快爬上船身時,有人彎下腰,伸手拉了她一把。

  看那口型,說的似乎是「來啦」。

  臥槽!

  丁玉蝶脖子仰得太酸,一個往後下腰重又潛入水裡。

  薑孝廣!他不在家給兒子辦喪事,跑到老爺廟來幹什麼?

  姜孝廣看易蕭從頭到腳濕淋淋的,臉上包得只露一雙眼,覺得她這樣可能會氣悶:「船上有洗手間,要不要先擦一下?」

  「不要,辦正事吧。」

  薑孝廣帶她往底艙走:「丁長盛那兒,我跟他說船還沒到,讓他在酒店等我通知,免得你們碰到。」

  易蕭嗯了一聲:「人抓到了?」

  薑孝廣點頭。

  「電魚杆用上了?」

  「沒有,他沒往水裡跳。」說到這兒,忍不住問了句,「他到底稀奇在哪?我沒看出來。」

  易蕭說:「不是說好的嗎,見到薑駿,我會告訴你的。」

  下臺階,穿過走道,一路沒見到人,到盡頭處的房間時,薑孝廣上去開鎖,鑰匙轉到底,卻不急著推:「易蕭,你最好有個……心理準備。」

  易蕭說:「我早準備好了。」

  薑孝廣把門推開。

  門邊側擺了個香爐,裡頭香灰堆疊,但即便這樣,蓋不住的腐臭味還是撲面而來。

  這房間不大,改制過,有排鐵柵欄,從地面焊到頂,右下方有個鐵鍊繞鎖住的小鐵門。

  鐵欄裡頭蹲了個人,長相怪異,沒有頭髮,腦袋奇大,像壽星,前額畸形突出,身體卻相對萎縮乾瘦,全身煞白,皮開肉綻但不見血,拿手指頭在地上不斷寫字,嘴裡也不知道在念叨什麼,嘴角有涎水不斷滴下。

  三面牆上,地上,都是血字,重重疊疊,大大小小,全是四個字。

  ——它們來了。

  那些字,能看出最先寫的血飽力足,後來就似乎漸漸血液竭涸,包括他現在在寫的,其實只是皮肉和地面粗暴摩擦,壓根寫不出字來。

  易蕭沒有說話,但蒙在口鼻處的面罩一呼一吸,起伏得厲害,過了會,似乎想說什麼,但逸出喉嚨的,只是語音異樣的怪笑。

  越笑越是心酸,到了末了,笑裡全是哽咽。

  她抓著鐵柵欄蹲下身子,低聲說了句:「姜駿,我是易蕭,我看你來了。」

  薑孝廣沒吭聲,眼裡也沒淚,看柵欄內外,只覺得恍惚:二十多年前的一對金童玉女,走在大街上,不知道收穫多少豔羨目光,而今都是不見天日的怪物,活得還不如過街老鼠。

  他說了句:「當年,在無線電裡,我跟薑駿說,易家的事,你不要跟著去,省得破規矩。但他不放心你,還是跟你一起下了地窟,這一點,薑家是對得起你的。」

  說到這兒,猶豫了一下:「易蕭,我當初,怕姜駿被關起來受罪,才跟丁長盛做了交易,讓他幫我瞞下了薑駿的情況。其實,叔叔當時也想幫你的……」

  易蕭說:「沒關係,顧著自己親兒子,很應該。」

  她抓住鐵柵欄站起來:「他這樣……多久了?」

  「近幾年才這樣的,也不是老這樣,會清醒,但每次念叨『它們』、『它們來了』的時候,整個人就是這種譫妄的狀態,你不給他刀子,他也會拿指甲撕開皮肉,蘸著血寫字,寫著寫著,血就沒了……」

  易蕭呢喃了句:「你怎麼熬過來的?」

  她這話,其實是問薑駿的。

  但薑孝廣以為是在問他,苦笑了一下,說:「習慣了。」

  他聽過一種說法。

  說是人死了,之所以要做七,把「送走」這件事拉到四十九天那麼長,佐以數不清的儀式,又是紮紙馬又是燒天梯,就是要借由這些蕪雜的七七八八,讓親人停不下來,不斷忙碌,那些痛得要命的殤,就在這瑣碎的一件件事裡,近五十個日出又日落裡,一點一滴放出去。

  他放了二十多年了。

  心底放成了個乾涸的大池子,早沒悲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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