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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第二卷 長江·金湯譜 第二章

  差可告慰的是,後頭的每一道菜都相對「溫和」,沒再把他放翻。

  地上滾了一圈,身上臉上都抹了灰,易蕭她們動筷的時候,宗杭去洗手間洗臉。

  一把涼水潑到臉上,人卻晃了神,對著鏡子愣愣看身後的浴缸:他在裡頭躺了那麼久,每天都在水裡泡;拈了一筷子魚,身上就起了那麼奇怪的反應……

  他拉開領口,低頭看胸腹處:那裡本該有好幾個彈孔,但現在,受傷的地方只剩下淡紅色的斑疹,像胎記。

  舌頭悄悄往後槽舔,有新牙冒頭。

  還是那個問題:他現在,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

  有人輕輕敲門,宗杭回過神來:「進來。」

  他知道是井袖,易蕭才不會這麼講究。

  井袖進來之後,反手把門掩上。

  宗杭笑:「你吃完了?」

  邊說邊把水龍頭擰小了些,但沒關。

  這麼多天下來,他和井袖已經養成了習慣:在洗手間聊天,聲音都壓得很低,必要時還用水聲作掩護。

  井袖說:「過來看看你。」

  她猶豫了一下:「宗杭,你別多想,其實過敏這種事,特別普遍,好多人吃海鮮都過敏,嚴重的也會要命。外國人就更奇怪了,吃個花生醬、奇異果,都會上醫院。」

  是啊,但區別在於:他們還敢往醫院跑,他呢?

  宗杭沉默了一下,朝外頭努了努嘴:「我想跟她談談。」

  「談什麼?」

  可談的太多了:為什麼他沒死,為什麼救他,怎麼做到的,不計成本做這些事,目的是什麼,還有,他現在是人嗎?

  這世上,如果有人能給他答案,應該也只有易蕭了。

  井袖不太樂觀:「她會搭理你嗎?」

  宗杭說:「換了是你,經歷了我這種事,你會忍住不問嗎?不問才不正常,也許,她就在等著我問呢。」

  聽到洗手間門響,易蕭掀了下眼皮。

  有意思,進去個女的,出來個男的。

  這兩人,每天晚上都在洗手間說話,窸窸窣窣,聲音壓得很低,打量她聽不見。

  其實,她能聽到,雖然聽得模模糊糊,像蚓竅蠅鳴——早些年,耳聰目明的時候,再多隔兩道牆,她也能聽到。

  她繼續夾菜,當沒看見。

  眼角余光裡,宗杭在她對面站了一會,終於開口:「不好意思,你能不能擱一下筷子?我想問你一些事。」

  易蕭本沒打算理他,筷頭卻微微一頓。

  她想起很久之前,妹妹易颯能上桌端碗的時候,她教她餐桌禮儀:「吃飯不要吧唧嘴,不要講話,別人正吃飯,你找他有事,要先說『打擾了,不好意思』……」

  易颯咂巴著嘴,嘴上都是米粒,飯碗周圍也落得到處都是,跟豬食槽似的,還振振有詞:「為什麼啊,我嘴巴吃飯,耳朵又不吃飯,你說話,我耳朵聽,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易蕭火蹭蹭的,上手就擰她耳朵:「我叫你耳朵不吃飯!」

  易颯嚎得嗷嗷的,易九戈心疼,過來拉架:「她還小嘛,你別這麼沒耐心……」

  易蕭吼:「小什麼,三歲看八十,教不好了……」

  ……

  易蕭緩過神來,筷頭壓下去,滿滿一筷子夾進碗裡,然後埋頭吃飯。

  宗杭猶豫了下,心一橫:「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我現在為什麼這麼……怪?我血管怎麼回事?」

  易蕭當他不存在,吃得泰然自若。

  宗杭也看出來她存心無視他,索性放開了說:「那我走了,我要回家去,我怕我爸媽急出病來……」

  易蕭笑了一聲。

  她沒看宗杭,只說了句:「你以為,你還是宗必勝的兒子嗎?」

  聲音不大,但屋裡一下子靜了。

  洗手間門後聽牆角的井袖腦子裡驀地一懵,再一回思,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宗杭忍無可忍的大吼:「你什麼意思啊?我怎麼不是我爸的兒子了?」

  像是故意挑釁,易蕭筷子伸向那條清蒸魚,一插一挾一撕,把魚肚粗暴地開了膛:「想回家,可以啊。」

  「你怎麼跟人解釋這事呢?不怕人家把你解剖了研究嗎?萬一你又發了狂,沒控制住,把你爸媽給害死了,責任算誰的?」

  她把魚肉送進嘴裡,嚼爛了咽下,最後送了口粥,拿紙巾揩了揩嘴角:「你吃飽了,有力氣了,好好睡一覺,明晚幫我做件事,事成了之後,有些事情,我會慢慢告訴你。」

  想了想,又添了句:「也別思慮太過了,萬一沒睡好,精力不行,導致事情做不成……那我就當你死了,自己從來沒救過你。」

  媽的,易蕭這女人簡直是有毒,全身都流毒汁的那種。

  說了那樣的話,還讓他「睡好」,他又不是超人。

  宗杭翻來覆去了一晚上,到天亮才迷迷糊糊睡去,睡得也不好,做了好多夢,每個夢都在回家,曆的艱險各不相同,但結局是一樣的——

  宗必勝沖出家門,迎上來擁抱他,抱著抱著,忽然臉色驟變,狠狠把他搡開,歇斯底里大吼:「不對,這不是我兒子,這個是假的!」

  那種絕望,比被沉湖還可怕。

  沒人叫醒他,他全程被噩夢纏裹,傍晚時分睜眼,長籲一口氣,頭一次覺得起床是種解脫。

  洗漱了出來,只喝了碗粥,就被催著出門:井袖高紮了頭髮、架了墨鏡,他卻要全副武裝,口罩帽子樣樣不落。

  從樓梯下去,一路到後門,門外停了輛破舊的灰色麵包車,副駕上,一個中年男人殷勤地朝他們揮手:「這,這呢。」

  剛上車坐定,車子就開了。

  後車廂拆了排座位,很寬敞,但堆了不少雜物和包,最搶眼的是一個大鐵桶,裡頭堆滿了肥厚血紅的動物肝臟,天熱,這味道很糟糕,還引來了幾隻蒼蠅,在車裡亂嗡。

  宗杭拿手掩住鼻子:「這什麼啊?」

  那男人轉頭,熱情解釋:「是豬肺……」

  話到一半,易蕭冷冷瞥了他一眼,男人知趣地轉過頭去,不吭聲了。

  車子一路開出城外,上了土道,顛顛簸簸,從天色尚亮顛進暮色四合,又顛進黑漆漆夜色裡。

  宗杭被顛得犯困,歪在車座上打起了盹,昏昏欲睡間,聽到易蕭和那男人沒頭沒尾的對答。

  「是廢場子嗎?」

  「是,本來要轉新場子,還沒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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