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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馬老頭識相,訕訕地走了,當然,屋子不大,最遠也只能走到角落裡窩著。

  天又亮點了,有人開門把飯扔進來,鐵託盤落地,咣當一聲,裡頭兩個淺口的鐵盆子晃了晃,湯水濺出了大半。

  碗裡是狗食樣的湯泡飯。

  宗杭發誓不吃,看著都髒,裡頭不定多少細菌呢。

  所以他還是坐著,右半邊臉腫得像發過了頭的饅頭,腫裡透著亮。

  馬老頭被這聲響驚醒,打著呵欠起來,走到一個大的漏縫邊撒尿。

  尿騷味裡帶了上了年紀的人才有的老人味,宗杭嫌惡地別開了臉。

  他現在只一個念頭:儘快跟這兒的頭頭照個面、對上話,把事情解釋清楚,哪怕出點錢呢,也要趕緊離開這兒,壓根不是人待的地方。

  下午,外頭終於有了動靜。

  先是雜遝的腳步聲,腳步聲裡裹著絮絮人聲,再近點之後,宗杭聽出說話的是那個掰瓜的,語氣裡帶小心、討好,另一個聲音雖然只是「嗯」、「啊」,但明顯倨傲。

  這一定是頭頭,宗杭眼睛漸漸亮起,門鎖響的時候,他蓄勢待發,緊張得喉頭發幹。

  馬老頭眼神複雜地看著他。

  門一開,宗杭就撲了上去,打頭那人嚇了一跳,下意識後退,邊上兩人搶上來,一左一右挾住宗杭,往地上一搡,上手就揍。

  宗杭不管不顧,手臂護住頭臉,依然聲嘶力竭說個不停,那些打好的腹稿,一句一句,比任何時候都清晰:他的姓名、籍貫、父母、護照號、身份證號、在暹粒落腳何處、誰可以證明……

  挨打也顧不上了,他一定要抓住這個機會,把一切說得明明白白。

  躲閃間,他聽到那人說了句:「先別打。」

  宗杭心頭騰起希望,他翻身起來,手腳並用朝那人爬了幾步,聲音都啞了:「我說的都是真的,你可以去查,打電話去吳哥大酒店,隨便問誰,裡頭的工作人員都知道我。」

  直到這時,他才看清那人的樣子。

  是個泰國人,很斯文,微胖,儒雅,架一副金絲眼鏡,神色間居然還有幾分可親。

  他看向那個掰瓜的,用中文說:「蛋仔,怎麼回事?」

  蛋仔結巴:「猜哥,我……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們過來的時候,阿吉看到這個小子在喝酒,就跟我們說,這是馬躍飛的兒子,絕對沒錯。我想著多一個也好,就……順手帶來了。」

  猜哥皺眉,說,這個你要問清楚的,我也記得馬悠只有個父親,沒聽說有兄弟。

  宗杭覺得有門,激動得臉頰發燙:「真的,打一個電話過去就行了,吳哥大酒店,什麼都清楚了。」

  猜哥和顏悅色:「這個你放心,我們會去問,如果真是弄錯了,會把你送回去的。」

  又吩咐蛋仔:「給人拿瓶水,臉腫成這樣,不好吃東西。」

  他們把馬老頭帶走了問話,宗杭滿懷感激地目送猜哥一行離開,如目送救世主。

  那之後,肥佬給他拿了瓶礦泉水過來,態度好像也變好了。

  礦泉水是小瓶的,通身高棉語,看不懂,牌子倒認識,Angkor,吳哥。

  宗杭擰開蓋子,抿了一小口,清冽的甘泉水沖淡了嘴裡的血腥味,他有點欣慰,覺得這世上還是好人多,即便是綁匪,也有講道理的。

  傍晚時,馬老頭被放回來了,他沒太受罪,只臉上多了幾塊淤青,但人比任何時候都精神,眼裡頭有奇異的光,坐不住,在屋裡頭走來走去。

  走了會之後,過來跟宗杭說話。

  「小宗啊,剛他們也問我了,我說你確實跟我們家沒關係,真是搞錯了。」

  所以呢,這種表功似的語氣是怎麼回事?我還得謝謝你?

  但他能作證,總還是好的,宗杭冷著臉嗯了一聲。

  馬老頭看了他一會,忽然像是打定了什麼決心。

  他咽了口唾沫,跪下身趴到地上,往門縫下看了又看。

  宗杭被他搞得莫名其妙,還沒回過味來,馬老頭已經湊到他耳邊,緊張得聲音抖,身子也在抖。

  他小聲說:「你別相信他們,你要做好準備,不會放你走的,假話。」

  宗杭怔怔看他,腦子裡有點懵。

  馬老頭舔了舔嘴唇,又回頭看一眼板門:「販毒的,這些人販毒的,你自己想想,會不會放你走?自己想想。」

  宗杭結巴:「但是我跟他們又……又沒關係。」

  馬老頭說:「我剛被帶回來的時候,聽到那個蛋仔去跟猜哥說,網上有新聞了。你懂什麼意思嗎?你在這是外國人,你被綁架了,會驚動大使館的,新聞都報了,他們又是幹這行的,會把你送回去?用這想一想,好好用這想一想!」

  他食指幾乎勾成了個「7」字,狠狠戳著自己的太陽穴。

  宗杭腦子裡全是漿糊,拼命想抓住些什麼來反駁:「但是那個猜哥,看起來很和氣很講道理……」

  馬老頭冷笑,伸手指自己臉上的傷:「他跟我說話,也很和氣啊,讓人打我,還跟我道歉,說不好意思,不該打老人家……」

  遠處傳來咣啷一聲響,不知道是誰失手打了碗,馬老頭心頭一突,跟受驚的老鼠似的,哧溜一聲竄遠了。

  離著宗杭能有多遠有多遠。

  宗杭原地坐著,腦子裡像爆破,一環破一環,無意間低頭,看到十個手指頭的指尖像條件反射,一直不受控地往上彈。

  他忽然反應過來,跌跌撞撞沖到馬老頭身邊,聲音低得像耳語:「那……那我該怎麼辦?」

  他知道自己應該恨馬老頭的,但是沒辦法,恨解決不了他的問題,現在的處境下,全世界都對著他磨刀霍霍,馬老頭是唯一一個有可能對他釋放善意的人。

  馬老頭看向宗杭的目光裡帶一絲歉疚。

  他說:「這個……沒人幫得了你,你自己看著辦吧。」

  宗杭有一種荒誕的不真實感,長這麼大,聽的最多的是「你要這麼辦、要那麼辦」,一切都是別人給他鋪就,從沒有人讓他「自己看著辦」,而且是這麼嚴重的死生大事。

  他愣愣的,像在自言自語:「那他們會怎麼……處理我?」

  馬老頭說,他猜測吧,有兩個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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