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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丁磧在邊上站著,又黑又瘦,六七歲的人了,只四五歲的身量,還剃了個瓜皮頭。

  九六年,南北差距和城鄉差距都還很明顯,從穿衣打扮上就能看出來:一般說城裡人,叫「洋氣」,鄉下人,就是「土裡土氣」。

  丁磧很土氣,土腥味撲你一臉的那種土,而且還笨,背不出「黃河入海流」,想了很久,才答出五六三十。

  丁長盛又問:「什麼叫『掛水湖』啊?」

  丁磧嘴裡像含著面坨坨,答不出來。

  她忍無可忍,大叫:「掛水湖,就是通過一條細管子,能連接到大河上的湖,像人打吊針,掛水!掛水湖。」

  丁長盛沒提防門口有人,嚇了一跳,丁磧怕生,腦袋幾乎縮進肩膀裡,像只受驚的大蝦。

  她抬起高傲的頭,沒進屋,走了。

  她看不起丁磧,她是城裡人,她洋氣,她白,她不是撿來的,是親生的,她聰明,她還惹人愛……

  後來,易九戈問她跟小哥哥玩得怎麼樣,她氣衝衝地說:「誰要跟他玩!拉低檔次!」

  ……

  魚幹吃完了,手指上留了淡淡的魚腥味,易颯從行李包裡抽出一瓶礦泉水,擰開蓋子,倒水洗手。

  洗著洗著,忽然想笑。

  小屁孩兒,才多大點,居然會說「拉低檔次」這種詞,也不知道跟誰學的嘴。

  二十多年了。

  都長大了。

  世道變了,但那些大河的秘密還在生長。

  她和他,都入局了。

  §第一卷 湄公河·水鬼 第十二章

  十點多,遠處湖面上出現了高低錯落的簇簇黑影,稀疏的光閃在黑影的不同部位,像暫時棲息的螢蟲,仔細看,還能看到幾道飄上天的淡奶白煙柱。

  這是大湖邊的又一處水上村莊。

  遠離城市,遠離遊客,近乎閉塞,住當地人、越南難民、華人、偷渡客及形形色色被追緝的犯罪分子。

  再駛得近些,可以看到在這裡,高腳樓只是沿岸和近岸的零星幾幢,更多的「住所」是在水面上的:有用長長的竹竿搭起來的水上屋,有的是條船,有的是木筏上搭屋,還有些,索性就拿繩子捆在一起的、可以漂浮的塑膠桶和鐵皮桶當地基,四面拉起塑膠布,也是房子。

  只要有人住,「住所」外頭就會拉起塑膠繩,晾曬各色衣物,有些房屋外頭用紅漆寫著「小心鱷魚」,水面上漂著養豬的豬籠子,水聲響在籠子邊,豬在籠子裡哼哼。

  易颯把摩托車停靠在離岸最遠的一幢廢棄半塌的高腳樓下,洞裡薩湖還在持續漲水,停得靠岸太近,保不准明早起來車子就在水底下了。

  她把摩托車鎖好,從車上卸下行李包,拎起了往河岸走,剛走了一兩步,身後忽然傳來嘩啦木料跌落的聲音。

  易颯皺眉,轉頭問了句:「誰?」

  這高腳樓早沒人住了,底層中空的腳架下堆著無數廢料,剛坍塌的廢料堆後騰起一陣煙塵,塵灰間站起個模糊的人影,只眼睛裡帶亮。

  那人說:「哈羅……華人?」

  邊說邊艱難地從廢料堆上跋涉過來。

  是個老頭,五六十的樣子,穿髒兮兮的汗衫,大褲衩,腳上踩雙藍色塑膠人字拖,手裡攥了張紙。

  這「社區」流動性很大,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消失幾個面孔,又新增幾個。

  估計是個新近路過的流浪漢。

  他臉上帶討好的笑:「我剛聽你說中國話,我也中國人,大家同胞。我姓馬,從國內來的,我來找人,我女兒,你要是有印象,幫留意一下。」

  邊說邊把手裡的那張紙向她抖開,是張尋人啟事,剛攥著的地方留下了兩個汗濕的指印。

  易颯很不耐煩:「沒手拿。」

  她轉身就走,那姓馬的老頭急了,小跑著跟上,邊跑邊飛快地把尋人啟事卷成細紙筒,眼疾手快地插到她小行李包沒拉嚴的拉鍊口裡。

  易颯確實是騰不出手,不然這會兒脾氣正暴,會一把抽了扔出去。

  馬老頭好像也知道這舉動討嫌,訥訥陪著笑:「你有空的時候看,有空再看。」

  沒敢再跟上去。

  易颯走到水邊,耐心等了會,然後朝著遠處撮了記口哨。

  不一會兒,有個越南人劃著小鐵皮船駛近,船頭立了根木棍,上頭綁著個電燈泡,光是昏黃色的,燈泡周圍籠又胖又圓的光暈,光暈裡無數小蟲在飛。

  水裡也投著個光暈,大概會引到不少喜光的小魚。

  易颯遞了張面值1000的瑞爾過去:「先去診所,然後回家。」

  1000瑞爾,折合人民幣兩塊錢左右,這兒從早到晚都有小船來回,順便搭人其實是不收錢的,但她要去兩個地方,中途還得讓船等,給錢理所當然。

  越南人幫她把行李拎上船。

  她坐到燈泡下頭。

  越南人搖槳,河岸和岸上的高腳樓慢慢遠了,但四周漸漸亮起來。

  住家總要點燈的。

  鐵皮船在幢幢「住所」間穿梭,船舷邊漾著各色生活垃圾,這兒是貧民窟版的水城威尼斯,臨近的住所之間沒有橋,想見面,要麼喊話,要麼游泳,要麼乘船。

  越往中間地帶走,人聲越密,有人往湖裡撒尿,有人大頭朝下跳水,有小孩肩上扛著花蟒,搖搖晃晃地走,還有男人揪著女人的頭髮,狠狠抽耳光。

  女人尖叫,然後奮起廝打。

  還看到一些生面孔,蹲在船舷邊盯著她看,目光警戒、冰冷,透著威脅意味,法令紋深如刀疤,她咬了根木煙枝,拿打火機點上,很輕蔑地回視過去。

  她是老住戶,有理所當然的優越感。

  忽然瞥到行李包拉鍊口裡插的那個紙卷,順手抽出來看,尋人啟事是列印的,只最底下拿水筆寫了個電話號碼,老頭叫馬躍飛,來找女兒馬悠,說是一年前失聯的。

  越南人見她看得仔細,忍不住說了句:「那老頭來幾天了,見人就發,我也拿過。」

  易颯正想說什麼,鐵皮船拐了個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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